崔管家看起来要比崔昀高上一个头,此刻很是恭敬地弯腰站在他身边,手捧一个雕花锦盒,里面便是崔府的家法。
随着家法被一同请来的还有一条牛皮长鞭,足足有五尺长,因时常保养擦拭,如今还泛着幽光,令人望而生畏。
崔昀手握鞭柄,顺着鞭柄垂下的红穗子微微抖动,他缓步来至崔琰面前,弯身对上她的眸子,“我再问你一遍,这几日,你究竟去哪了?做什么了?”
崔琰漠然地撇开眼去,无视他浑浊黯淡的眼里充斥的怒火。
崔昀血气上涌,身子不住地颤抖,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扬起了手中的皮鞭……
“啪!”
粗布蓝衣应声而裂,鲜红的血迹慢慢洇开,崔琰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使她的心一阵一阵发紧,全身冒着冷汗,额头更是有大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鞭子落下的时候,她一时受不住,身子不禁前倾,她咬紧牙关,紧抿着唇,甚是艰难地缓缓直起腰身。
崔昀紧了紧握住皮鞭的手,方才那一鞭似是稍稍解了他集聚多年的恨,即便他自己也知道这恨并不只是对崔琰,他一一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威严而肃穆,这样的神情,更像是在宣示他作为掌家者的权威。
崔璎看着受罚的崔琰,心中生出一种快意,可很快这解气的感觉很快便被重新燃起的恨意代替。她自小便视她为敌,可她却似乎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也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敌人轻慢来得更加没有尊严?
崔昀铁着脸,手臂暗暗蓄力,霎时扬鞭,又一次用力抽下去……
眼看着皮鞭又要落下,不想他的手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人牢牢钳制住,那人动作极快,快到像是从天而降,内力又极深,深到他被制住的手像要被捏碎一般。
众人都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子惊住,夫人小姐们亦忘记了回避,还是崔才反应快,抢先挡在夫人小姐们的身前。
“你、你是谁?”崔昀一阵吃痛,被面前这个气势凛冽的年轻男子惊到,战战兢兢地问道。
裴长宁不答话,只瞥了他一眼,便轻轻将其推开,转而看向崔琰。
她纤薄的后背长长一道鞭痕,衣服撕开,露出微微绽裂的肌肤,血迹正一点点往外渗出。
看着面前这个身子颤抖着却还努力挺直脊背的女子,裴长宁心中一阵紧似一阵,他无视满屋子的人,撩开袍角,兀自蹲在她面前。
只见她低着头,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过了许久才勉强抬起头来,眼神虽有些涣散,面上却依旧倔强,见了他后,眼中清光微闪,仿若一下子松懈下来,接着身子一软,倒向一边,他顺势转了方向,稳稳将她接入怀中。
隔着薄衣,他感受到她滚烫的身子,便即刻将她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从头至尾,他都未曾再去看旁人一眼。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男子将崔琰抱走,竟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走到院内,便和从崔府大门进来的林秋寒迎面而遇,“嚯,下手够狠!”见了双目紧闭,满面泛红的崔琰,他不禁说道。
裴长宁的脸又沉了沉,不动声色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便径直离开。
“你、你们到底是何人?”虽说方才裴长宁推开崔昀只用了一成的力,可就这一成的力也使得他踉跄后退,幸得崔才接住才免于跌倒。此刻,他见裴长宁离开,来了个看起来面善的,便整了整衣,摆出一副问罪的架势来。
“在下林秋寒。”林秋寒眯着一双勾人心魄的眼,摇着手中的折扇,笑意盈盈地看向众人道。
崔府祠堂并无隔断,夫人小姐们无处可避,只好仍旧站着。崔瑶人微言轻,不忍见崔琰受罚,所以称病并未到场。在场的崔璎和崔玥被林秋寒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眼瞥得心神荡漾,都不禁绯红了脸。
闻言,满屋子的人皆变了脸色,似是震惊,又似是不信。
“林、林……秋寒?”崔昀并未亲眼见过南临知府,听林秋寒说出这个名字,本来还以为有假,可又想起曾经听闻南临知府林秋寒洒脱飞扬,风姿卓绝,和面前的这个人一般无二,心里便没底起来。
“放肆!”原本立在林秋寒身后的邢鸣上前喝道,“知府大人的名号也是你能叫的?”
“大人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崔昀面如死灰,领着众人下跪。
“起来,起来。”林秋寒笑道,转瞬却敛了笑,盯着手中的折扇,“不知这崔大夫犯了什么错?惹得您老动这么大肝火?”
“这……”崔昀刚刚起身,被这一问吓得汗如雨下,“回大人,这丫头未经许可,擅自离家了十余日,有违家法,是以……”
“噢?”林秋寒抬眼,“看来崔老爷并不知道崔大夫可是我府衙特请的仵作,前一阵子,是本官请她随我们去赤焰湖协助破案。唉,是本官的疏忽,竟忘了差人向贵府通报一声……”
“不敢,不敢……”崔昀抹了抹额头不住往下淌的汗,“看来竟是误会一场,让琰儿受了委屈。”
“既然误会解了,那本官就告辞了。”林秋寒转身,旋即像是想起什么,重重敲了下折扇,又回过身来,“今后,本官怕是要三天两头地麻烦崔大夫,不过崔老爷放心,本官定会派人来通报。”
崔昀上前谄笑着,“岂敢,大人如此器重琰儿,是我崔府的福气,哪里用得着通报呢!大人放心,今后,琰儿在崔府出入自由,随她高兴。”
林秋寒点头,“如此甚好。”他后退几步,道了声“告辞”方才转身离去。
众人如释重负,倒是崔昉大着胆子赶上前去截住跟在林秋寒身后的邢鸣,“敢问这位大人,方才抱走小的侄女的那位是?”
“那是南临府新任的提点刑狱司裴长宁裴大人。”邢鸣高昂着头,颇为得意地告诉他。
裴长宁……崔璎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他无可比拟的风姿与清贵。她想起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不顾一切地维护那个贱丫头,恨意便涌上心头,将手中的帕子绞得皱成一团。
尚未酷热的夏夜,幽冥的天幕中零星缀着几颗星辰,未眠之人对着遥远微芒的星光,难免不会生出孤寂缥缈之感。
亮得出奇的圆月照得世间一片雪亮,南临府最负盛名的医馆同济堂亦在这月光下熠熠生辉。
偏居一隅的卧房内烛火摇曳,映在墙上的人影却岿然不动。裴长宁守着仍在昏睡中的崔琰,神色凝重。他抱着崔琰出了崔府直接来了同济堂,到现在寸步未离。
他凝视着逐渐安稳的崔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没有疤的模样,平日里被疤遮住的一小块肌肤相比起来更白净,依稀能看出疤痕的轮廓。
看着看着,他不禁哂然失笑,就凭这个疤,她就指望能掩人耳目……
她在同济堂给人看诊,总有要歇息或者不便的时候,沈老堂主便专门为她置了一间卧房。裴长宁环视四周,这间卧房简朴整洁,只一张床、一套案几。
夜更深,裴长宁捏了捏眉心,起身来至案前,撑起窗,让些许凉风透进来。案上摆着几部医书,他信手翻弄着,看着她在书页上留下的批注,字迹隽秀,心随着翻过的一页又一页慢慢地变得如水般柔软,轻轻漾起涟漪。就这么随意翻着,却在突然间顿住了手,书页间竟夹着一方宣纸,上面赫然画着一朵蓝莲!他不断地将手蜷起又放开,那夜他们落入猎人的陷阱,她便问过他关于蓝莲的消息……
转眼间乌云将月亮层层遮住,雨水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他来至床榻前,伸出手去,在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心中顿时像被万只虫蚁咬噬般,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
烧完全退了。他取下她覆在她额头的湿帕,又坐在床边,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崔琰在半梦半醒间微微张开眼,“落雨了?”她有些茫然地盯着床边坐着的人问道。
裴长宁陡然睁开眼,也彻底放下心来,“是。”他柔声道。
她便不语,却依旧盯着他,眼神空洞迷离,半晌,只听她喃喃地道:“三年多了,我再次选择遇见你,只是想问问你,你那时为什么没有给我任何回音?”
名动天下的南临世子裴长宁,自小便见惯了腥风血雨,无论是朝堂上的你来我往,还是沙场上的明枪暗箭,从不曾乱他分毫。谁能想到此刻他却为了一个女子的梦呓方寸大乱,震惊和失落如江海中的大潮,一浪接着一浪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
“你总是像现在这般,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她艰难地对他说着,莫大的痛楚与失望夹杂在她迷散的眼中,说完又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他脊背发凉,心中生出一种疑惑,她是误将他当做了谁?还是?
愣了半晌,他为她拭去眼角滑落的泪,转而又走到案前,闭上眼睛,好让自己平静下来,忽地听见轻轻的扣门声,小心而试探。
☆、火烧倚云
来人叫白苏,是同济堂的大夫,裴长宁将崔琰抱至医馆时同他打过照面。虽然在沈老先生给崔琰治伤时他回避一旁,但裴长宁还是能感到他憋在心口的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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