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是真是假无从得知。
但等这尊菩萨相大白于世,从前的长公主殿下就该为世人所不容。
戚昀掌心运力,手指毫无规律地在金身背后勾勒几笔。那两行清晰的文字眨眼间模糊成一团,乍然望去像是稚子随手涂鸦所作,毫无章法。
孟怀曦端起一座烛台,偏头往他那边瞧。见他站着没动,随口问道:“有发现吗?”
戚昀将金灰轻轻拂去,抽手回身,摇头道:“大理寺的人约莫要到了,先离开这里。”
明面上再看不出多的线索,等大理寺的人来,应是能查出更隐秘的东西。
毕竟术业有专攻。
孟怀曦点头应声。
……
天水别苑早叫大理寺的人围了去,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孟怀曦陪着戚昀站在道观门口等消息。
他们分工明确。
一派人将幸存的孩童救下,就地照料医治,以待身体好转再联系家人。一派人将道观中残余的信众关押起来,继续搜查线索。
不多时。
大理寺少卿上前,揖手道:“陛下,这是在观中发现。”有两个小吏把东西递上。
“臣瞧过,乃实打实的前朝制式,也像是……承恩侯的东西。”
果然。
孟怀曦瞧过那只冠,有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戚昀扫了一眼,按照那个传说,若要人安然无恙地从酆都地府走回来,必然还要亲人贴身的东西作为祭品。
立道观之人,竟是这样的目的。
但……
这里的法事像是才刚刚开始,时间对不上。
戚昀沉默了一会,目光沉沉像是有重要一般。最后只叫按规矩办,旁的无需顾虑。
但能够对她的别宫了如指掌,还能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明月坊中。除了她那位好弟弟,怕是还有熟人掺和其中。
可即便是十数年的亲故,这样原则性的、触及底线的事,都是不容原谅的。
孟怀曦眼底浮上一层雾气,手指蜷了蜷,“你打算怎么处置?”
戚昀并不答,只问:“阿萤如何想?”
孟怀曦将脸上乔装改扮的痕迹一点点擦干净,望着那一株出神。
戚昀没说话,接过脏污的手帕,双眼沉静。
孟怀曦忽地笑了一下,指着身旁的一株高高的宽叶绿树道:“从前听先生说,这种树的叶子是吹不出曲子的,我总不信这个邪。”
裴先生是在这里论琴论曲的,她于是干脆在这里专门种上一颗树。
还非就要用这种叶子吹小曲。
孟怀曦手掌搭在树干上,摩挲过粗糙的树皮,再没有取下叶子试一试的心境。她叹了一声,“都这样高了。”
戚昀知道她言外之意并不在此,伸手拂去她发间蹭上的叶片,问道:“阿萤有决断了。”
少年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迹,我想做的,就一定能成。
能吹小曲儿的树叶是如此,幻想中的乌托邦也是如此。
她试过了,也确实失败了。
孟怀曦摘下一片叶子,望向东边污秽反的泉水,却渐渐平静下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现在也算不得天子。”
戚昀手指攥紧又松开,“前头刑部的人来报,在西山脚下发现了承恩侯的动向。等找到人,叫你们见上一面。”
孟怀曦却笑了:“原也不必如此,秋后的送行酒我带去一壶便是。”
虐杀孩童,组织逆党,意图谋权。
只一条就足够秋后问斩的罪名了。
路过泉下小溪的时候,她弯腰将叶片放在水中。
不似记忆中的顺流而下,那叶子在黑水中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沉了塘。
*
戚昀跟着大理寺的人去了官署理清案情脉络,孟怀曦却没有陪同。
云水苑前小猫两三只,不必从前听众多。
姒玉还是唱着从前那一曲《清平乐》,水袖翻飞间足见腰肢窈窕。
孟怀曦就倚在二楼栏杆上听着,却不由有些出神。
这一曲时间不长,只一盏茶的光景。
姒玉擦了擦额间渗出的细汗,笑道:“姑娘平安归来,坊主当得为你高兴呢。”
孟怀曦没有接她的话。
姒玉却不恼,拉着她往屋里走。
“昨儿苏姑娘结了一桩好生意,还念着姑娘你来。今儿也凑巧,偏她还就不在。”她是笑着说的,转头对上孟怀曦平静无波的眼,笑容凝滞了一瞬。
孟怀曦坐下来,终于接了话,只问:“玉姐儿高兴吗?”
姒玉敛袖为她斟上一盏新茶,手腕上成串的水晶镯子当啷作响,温声道:“高兴,当然高兴。殿……”
她顿了一下,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店前人杂得很,姑娘小心些。”
孟怀曦端起茶盏,静静凝视着她。
姒玉今日挽着高髻,鬓边芍药依稀可见露珠。她眼底仍是和煦的暖意,与平日并无不同。
可——
这个时节的芍药早该谢了,唯独西山那边占着地理优势,还能强留片刻春意。
第48章 将离
她是最适合芍药的, 温柔婉约,相得益彰。
可姒玉却偏偏不喜将离如此不讨喜的别称,这样盛放着的、鲜活的花朵, 却是头一回被簪在她鬓边。
孟怀曦浓长的眼睫微微轻颤, 目光落在她唇边浅浅的梨涡, 一时竟有些恍惚。
勾栏瓦肆这种风月场, 总是为世家子弟所不齿的。越是门第高,越是目下无尘。
但她那时皇帝最疼爱的女儿, 随意说一句想去瞧瞧热闹,便有一批意在媚上的臣属紧着操办。
明面上未曾声张,私底下却是十足的热闹。
她当年胆子大得很,自己去不算,还要拉上宗室里的玩伴们一道, 旨在一个意气。
连身为太子殿下的怀玺也带上了。
春风楼在上京最乱的城中村里,跟隔壁那条被打点过的长街截然不同, 这里的楼宇撕开了风月的温情外衣,是没有遮掩的污与浊。
怀玺一语不发,拉着她就想往回走。他板着脸一张脸,边走边念:“来有失体统的地方, 就等着明日被裴先生念叨吧。”
怀曦不以为意, “你阿姐我可是抛下一堆人,只领着你一个来探险的。若是你要去裴先生面前说道,那可太叫伤心了。”
她这么说着,眉眼之间却都是嬉笑, 瞧不出半点心伤。
怀玺转头哼了声, 不屑接话。
怀曦就想,她这弟弟什么都好, 却因自小被太傅、丞相一伙儿拘着,满口经义道德,实在太过无趣。
再说了,前朝的老狐狸才不认什么孔孟之道。
怀曦索性挣了他的手,学着电影里女扮男装的小公子把折扇哗啦一下打开,目光却一下子被东边的春风楼吸引。
无他,这地段的铺子尽皆灰扑扑的,只这一栋花红柳绿,煞是扎眼。
姒玉那时候将将及笄的岁数,被楼里的妈妈推搡着上了二楼的观景台,发间簪着的芍药绢花有些歪,她抱着手臂,满脸都是局促。
只听得锣鼓一响,堂下口哨声起此彼伏。
“这姒玉呀原是官宦人家的后人,琴曲舞技都是绝佳。最打紧的还是这一身莹白如玉的细肉——”妈妈啧啧两声,言辞之间异常暧昧,“也不知是哪位客人,能同我们姑娘春风一度。”
怀曦晃了晃扇骨,心说,小姑娘真好看,同这里一点都不相称。
她拉着怀玺往楼上走,就见从侧面猛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丫头。
小丫头裸露在外的手腕间有深深的鞭痕,从手臂间一直蔓延到背脊上。她眼眶发红,发髻散乱,不要命地跑,却在将将抵达台柱的时候,被两个龟公生生拖走。
怀曦皱起眉,从怀里掏出一个玉脱仍到其中一个怀里,便问:“小丫头犯了什么事?”
龟公得了打赏,笑容谄媚:“客人有所不知,这丫头坏了楼里的规矩,妈妈叫我等带回去管教……”
另一人死死捂着小丫头的嘴巴,她眼边的泪珠一串串往下落,呜呜挣扎。
怀曦冷下脸,“叫她自个儿说。”
小丫头猛咳一阵,抽噎道:“我本是玉姑娘的侍女,她是我们春风楼里唯一的清白人,平日只弹琴奏乐,慢慢攒下了身家。玉姑娘本来打算在昨日为自己赎身,却不想为了救我,反而……”
怀玺冷哼:“这样的风月场里何谈有清白?”
小丫头却是怒目而视:“我家姑娘本也是清白官家女儿,要不是、要不是家里犯了事,何至于沦落至此!”
“休得胡言。”
怀曦今天带着一把描金的折扇,扇骨是犀骨做的,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她抬起来便往他头上一敲,半点不在意扇子贵不贵重。
旁边站着的龟公却是看直了眼,眉目之间愈渐谄媚。
怀玺眼中更见鄙夷。
他抱臂冷眼瞧着,这样的地方哪里会有可登大雅之堂的人?
怀曦握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手心,说:“你家姑娘是个好的。”
哪能有这么巧,刚要赎身身边的人就出了差池?分明就是这春风楼的当家不肯放过这棵摇钱树。
她刚才瞧见,那台上的小花魁分明还冲小丫头打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