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曦不动声色地颔首。
珠珠儿就是小天使!
*
戚昀在孟府相安无事住了两日。
日里阳光正好。
晚冬的雪几乎融尽,春日特有的生气蔓延至整个上京,窗外早发的柳几乎快要有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意味。
孟怀曦叫鸳鸯在东南角的户牖下腾出香案,她特地换了身杏红的袄裙,跪坐在小几前摆弄前日里买来的原料。
孟怀曦从前摆弄香草是为附庸风雅,附庸苏越的风雅。
苏越是琅琊苏氏的嫡长子,当年是这上京城里人人称道的少年天才,温润如玉又学富五车,隐有几大世家新一代的领头羊的意思。
事实证明,她看人的确眼光很好。
苏家历经三朝更迭,长盛不衰,甚至于国家都换了个主人,这支前雍的重族还能稳妥地站在新朝的丹墀之上。
炽热的香灰烫得孟怀曦小指一缩,她回过神,唇角抿起一个自嘲的笑。
看人的眼光很好,识人的眼光却差到了家。
到最后,除却一手提拔上来的苏狸,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头。
鸳鸯急匆匆拿帕子浸了水,替她敷上:“小姐可有大碍?”
孟怀曦摇头:“不碍事。”
香雾袅袅腾空。
孟怀曦目光落在帕子角上的缠枝芙蓉,问道:“你跟我有多少日子了?”
“奴婢打从六岁起伺候小姐,如今亦有十来年了。”鸳鸯疑惑不解,但仍是照常答了。
小姐这几日同从前变了不少,为人硬气了不少不说,有些行径瞧上去还有些离经叛道。
孟怀曦眉梢低敛,像是喟叹一般,“都这么多年了。”
鸳鸯敛眉将污了的帕子、香箸一一收捡,自个儿先替孟怀曦找了理由,老爷夫人骤然离世,小姐性情有变亦是常事。
像这般也好,至少不会任由二夫人欺侮。
鸳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问,只道:“无论过去多少年,鸳鸯都是小姐的人。”
孟怀曦嗯一声,将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她不需要所有人都有玲珑心肠,手底下的人心思也多无碍。只要够忠心不多话,就足够放心差使。
这一炉香篆便是成了。
孟怀曦捻起残余香灰嗅了嗅,是纯正的雪松的味道,只是比起戚昀身上浅淡的香味,刻意了几分。
有点……东施效颦的意味。
孟怀曦摆弄香篆的兴致一下子去了七八成,草草把制成的雪松香收敛到漆盒中。
漆盒上没有任何篆文。
孟怀曦自己会木刻,是那个人教她的。
但失败品不配拥有姓名。
戚昀站在一树海棠下,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右颊上,让孟怀曦陡然失了神。
戚昀手下压着一枝春海棠,抬眼向窗内望来。他唇边有浅淡的笑意,一下子冲淡了眉梢眼角锐利的冷意,好似冬雪初融春回大地。
戚昀在问:“三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什么?
孟怀曦低下头,唇畔自嘲的笑一点点上扬,渐渐变得讽刺,变得难看。
想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对,为什么所有承诺都能一夕间变作泡影。
可是她或许这辈子都无法问出口,因为她也有错。付出不纯粹的感情,又怎么能祈求别人回以同等的炽热。
孟怀曦推开门,面上所有不虞顷刻间云消雾散。她手执木瓢,敛袖浇下一瓢水,“我想知道有什么法门能叫我瞬间有权有势。”
俗话说得好。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实不相瞒,莫瞧我眼下潇洒快活,再过个几日怕是得处境艰难。”
戚昀负手扬眉:“孟三娘子有勇有谋,也会怕眼前小小困境?”
孟怀曦没有斗嘴的心思,她抻了抻酸麻的手臂,声音有些敷衍:“区区一个孟三娘,怕是护不住本事顶天的戚少侠。我劝你,还是早日归去的好。”
戚昀瞳孔是阗然的黑,分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却平白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想知道,”孟怀曦叹了口气,问道。“明月坊如何?”
戚昀捻下一朵完整的粉白,反问:“三娘这是何意?”
“家师曾与苏坊主有旧,只是她老人家阔别上京多年,早与坊主失了联系。今遭也不过是,叫我捎上一句问候。只是我一个闺阁女子,哪来的法子打探这些。”
孟怀曦早备好一套说辞,这会儿真用上了反倒丝毫不慌。她叹了一声,情真意切地感慨道:
“你们皆是做这些营生的,不当是互通有无?”
戚昀眯眼:“什么营生?”
“买卖消息啊,”孟怀曦眉眼弯弯,笑得狡黠。“难不成我猜错了?”
戚昀长眉轻挑,扬手掸去衣上落红。他声音很平:“去平康坊尽头香料铺子,自可同掌柜联络。”
孟怀曦叠手盈盈下拜,“多谢郎君。”
戚昀盯着她看了半晌,又道:“蜉蝣阁近日有一场清谈会,孟三娘子也可前去一观。”
清谈会?明月坊旗下的蜉蝣阁哪会办什么清谈会,拍卖会还差不多。
孟怀曦眯了眯眼,这是试探么?
那真不巧,她当真很有兴趣。
“清谈会?”孟怀曦轻笑一声,声音里是女儿家的矜傲。“左不过是些酸儒们聚在一起,说一些假仁假义的话。他们标榜着君子、大丈夫,我这个小女子便不去凑热闹了。”
她整好袖摆又是一拜:“戚郎君自便。”
“等等。”戚昀扬声道。
孟怀曦动作一顿,偏了偏头,眼底有罕见的茫然。
一朵粉海棠落在她手心。
小姑娘的瞳色很浅,近乎琉璃的色泽。鬓边有调皮的碎发被风拂过,呆愣时确有些不谙世事的纯粹。
戚昀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旋,“小姑娘家不必心思太重。”
第5章 苏狸
五瓣黄蕊,融融粉白。
孟怀曦盯着掌心瞧了半天,最后,索性夹进书页里眼不见为净。
只是手底下动作却不由轻柔下来。
知道明月坊内部联络方式,惹来满楼的暗哨围追堵截,甚至单从他个人深不见底的功夫,孟怀曦就能断言,这位戚少侠的来路绝对不简单。
是什么让一个身份不凡的人龟缩在她这小小的孟府?
孟怀曦跪在镜台前,掬起一捧净水扑在脸上。
想来也无外乎庙堂纷争、江湖离乱。
孟怀曦忍不住恶劣地想,上京想怎么乱都好。
反正和她没有半点干系。
鸳鸯递上绞好的巾子,孟怀曦接过从眉尾向下一寸寸擦拭。琥珀动作小心,慢慢将孟怀曦发上簪着的步摇发笄一一摘下,柔软的黑发披散下来。
孟珍珠抱着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三姐姐连盥洗的动作都这么好看,像……嗯像阿娘说的宫里面出来的神仙娘娘们一般。
孟怀曦转过身来,正好瞧见孟珍珠对着她星星眼。
孟怀曦觉得好笑,伸指点了点小珍珠的鼻梁,问道:“珠珠儿今天有什么‘学问’不懂呀?”
她声音宠溺柔和,孟珍珠先是呆了呆,片刻后反应过来,红着脸举起怀里的宝贝书册:“四姐姐我今天真的有好好看书哦。”
小姑娘家,脸皮薄,当然得宠着。
孟怀曦哦了一声,忍着笑问:“说说,今日读了什么书?”
“我读了前雍朝的历史!书上说前雍末年长达六年的动乱,皆是有因有果。这因嘛——”
孟珍珠晃了晃脑袋,话音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乃是因为一个女子。”
“……”
孟怀曦吸口气,努力收敛自己的情绪。她眼睑低垂,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是因为栖霞公主?”
孟珍珠拍手笑道:“三姐姐真厉害!”
孟怀曦低哼一声,千穿万穿彩虹屁不穿。
她握着篦子梳了一下发尾,弯唇又问:“那书上还说什么了?”
孟珍珠盘膝坐好,摊开书又扫了一眼,概括道:“书上还说栖霞公主是一位手段高明,撩遍庙堂且丝毫不慌的海王。”
“前雍之乱祸起乃是因为驾驭鱼塘的海王公主骤然逝世,叫鱼塘里本是各不相干的几位大打出手,这其中当属名唤尧沉的殿前侍卫为最。”
孟怀曦:……海王?
乖乖,她怎么不知道她上辈子这么能干。
孟怀曦差点没被自个儿的口水呛死,她咳了好一阵,脑袋里一阵嗡鸣。
孟怀曦恼羞成怒:“这书作者是谁,怎么能平白误人子弟!”
孟珍珠歪头不解:“名唤柳如是,她好些书都很好看呢!”
孟珍珠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像什么《霸道侍卫与柔弱公主的春闺密事》、《暴戾反派的心尖宠》、《儒雅国师的白月光》都很好看。”
对不起,是在下输了。
孟怀曦感觉三观受到一阵冲击,许是她穿来这个时代太久了,竟然不太适应这些个颇具现代审美话本名字。
孟珍珠脸都没红一下,眼睛一眨一眨,像是不懂三姐姐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孟怀曦摸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珠珠儿还小,不能净看这些黄色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