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狸眼尾有几滴不明显的晶莹,她像是叹息又有些畅快:“殿下,你的破绽太多了。”
“其一,怀曦这个人向来懒怠,便是投机也不过是赏下珠玉字画,鲜少有把凰髓香送人的时候。”
“其二,从前怀曦用作盛香的漆盒全是由尧沉一手制成,他写的颜体最是规矩,根本不可能有笔画上挑的时候。”
“其三,”苏狸终于松开手,“也只有她那个傻子,才会小心避过我眉心这道疤。”
“阿狸。”
孟怀曦妥协了。
苏狸低哼一声,把匕首归鞘。她乜斜一眼:“怎么,不装了?”
孟怀曦有几分无措:“对不起。”
苏狸眼底有明显的红血丝,她的声音嘶哑:“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一声不吭丢下整个明月坊,凭什么你就笃定我们没有一抗到底的实力。”
七年的时间,她为此辗转反侧,耿耿于怀。
“对不起。”孟怀曦低声又道。
“可是我不后悔。”
她抬起头,正正对上苏狸的一双眼睛。
“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苏狸冷声:“理由?”
孟怀曦如是说:“我有义务保护坊里每一个姑娘。”
“是我把她们从安全的温室里拉出来的,这闺阁绣闼外是疾风骤雨,是骇浪惊涛。”
她用扇子往窗外指,“我却希望,她们能在这平康坊底下,一生平安顺遂、自由康健。”
处多高的位置,就得担多大的责任。
她是掌舵者啊。
孟怀曦声音很轻:“阿狸,我得对你们负责。”
苏狸的手虚虚拢在眼皮上,把沉重的叹息咽回喉咙底。
看似不择手段,却有不可逾越的原则与底线。
这就是她认识的长公主殿下。
是冗长的沉默。
吱吖地开门声打破沉寂。
姒玉换了一身柳黄色齐腰襦裙,怀里抱着一只纯白色鸳鸯眼的大猫。她臂弯里提着一个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提盒。
姒玉矮身把猫儿放下。
白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舔了舔爪子上的绒毛。
“坊主,姑娘,先用些点心再谈。”姒玉温声道。
具有平康坊特色的酥点一样样排开。
苏狸盯着孟怀曦瞧了半晌,妥协一般拈起一块蝴蝶酥递到她手里,道:“过去的事就算了。”
“我不会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
“好。”孟怀曦从善如流。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阿狸也不必耿耿于怀。”
苏狸只回应她一声冷哼。
孟怀曦无奈地笑了笑。
下一刻,清晰地感受到有毛绒绒的生物在扒拉她的裙摆。
孟怀曦低下头,眼底有转瞬即逝的惊喜。
猫儿有一双漂亮的鸳鸯眼,一蓝一碧。
孟怀曦托着白猫的肚皮,动作小心地抱起来。
她伸指撩了撩大猫的胡子,感慨:“咱们家酥饼越来越懒啦。”
从前这丫头还知道顺着她的裙摆跳到她腿上,现在只知道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要人抱。
苏狸下意识地嘲讽:“这叫宠随主子。”
孟怀曦摇摇头,去问一旁的姒玉,半开玩笑道:“你们家坊主这个脾气也愈发的大了。”
姒玉弯唇一阵笑,半点不配合:“那也必定是姑娘先招惹了我们家坊主。”
孟怀曦伸了个懒腰,主动避其锋芒。
“今日晴好,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折扇哗啦一声展开,她煞有其事地摆了摆手,笑容尤其像上京中的纨绔弟子。
“苏坊主可赏脸同我去外头一游?”
孟怀曦眉梢眼尾的笑意像是云开雾散后第一抹霞光,和惠帝拟下的名号一般。
瑰丽柔媚。
苏狸眼底的笑也终于真切起来,她点头,笑着说:“好。”
*
孟怀曦与苏狸抵达永宁街时,已经接近日暮时分。
正赶上闾左巷的晚市。
这里的晚市已经颇具后世夜市的风格,街道两岸常驻的商铺暂且不提,就单论跟大排档差不离的各色小摊便让孟怀曦流连忘返。
只是,她从前好歹也是一位公主殿下,碍于身份与逼格,鲜少有来这些地方肆意挥霍的机会。
现在却正好,不仅不需要担心吃得欢畅了会丢了皇家仪态,还有一位不差钱的“苏公子”买单。
孟怀曦一路走一路买,左手里搂着好几袋松子糖,右手还握着一大把烤肉串。
她自个儿吃得开心,也不忘给身边的苏狸递去。
孟怀曦把手里口感最好的肉串送到苏狸嘴边,“尝尝?”
苏狸抿了抿唇,表情有点嫌弃,像是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孟怀曦唇角的窃笑愈渐上扬。
苏狸张嘴咬了一小口,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孟怀曦一咬下肉串上最后一块,辣得眯了眯眼。
她吁了好长一口气,手在嘴边扇了扇:“好容易脱了四方宫墙的束缚,当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苏狸笑了:“阿萤可得飞远一点,特别是离那儿——”
她指了指东方宫苑最高的摘星楼,“远一点。”
孟怀曦也笑,点点头煞有其事。
“赶明我就去户部立个女户,便不提什么姻亲嫁娶,且趁着有生之年,游遍大雍——”她顿了一下,“哦不对,是游遍这大周的山山水水。”
说来也奇怪,孟怀曦从前不止一次地想过,待她死后,年轻气盛且忍不住的怀玺必定不是朝中几个老狐狸的对手。
她想过终结怀雍社稷的人会出自琅琊苏家,也想过破开这个死局的人会是云南戚王府。
却从未料到会是个无名之辈杀出重围。
“说来,这位大周的圣人是个什么来头?”孟怀曦偏过头,笑着问道,“我从前竟从未听说过。”
“他啊,”苏狸神色有几分古怪,“从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孟怀曦叹一声:“所以说,比起锋芒毕露的,这些浑水摸鱼韬光养晦的人才最可怕。”
苏狸盯着孟怀曦的侧颜瞧了半天,也只是帮怀曦挽了挽鬓边乱发。
她收回手,忍不住恶劣地想:那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想这么容易找到她?
做梦。
*
戚昀从秘阁的接应点出来时,天色渐晚。
昴日早不见了踪迹,曦月还没来得及上岗,天边只余两三颗星子,是寥落的模样。
戚昀背手站在街尾,目光从熙攘的人群移到天穹之上。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即回到皇宫主持大局,但是戚昀这会儿却在犹豫,要不要先回孟府同孟家三娘告个别。
孟怀曦同苏狸在大街上逛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她这一世的身子一看就是不怎么动弹的,这一会儿腿脚酸软,全身上下都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
苏狸拉着她往巷尾的玉器店走,这里的店家一惯爱在傍晚摆出店里的玉器讨个彩头,也会摆上几张凳子供客人歇脚。
孟怀曦刚坐下,眸光不由被手边的一枚白玉平安扣吸引。
这玉璧上是天然的云纹,触感温润细腻,不失为玉中佳品。
很适合送人。
孟怀曦捏着绣囊同店家交易时,正正看见戚昀站在武器铺子门口沉思。
她朝他挥挥手,扬声道:“戚少侠。”
戚昀也瞧见了孟怀曦,他朝她遥遥颔首。
孟怀曦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推到苏狸怀里,只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苏狸眉头皱了皱。
从对岸跑到戚昀面前,孟怀曦脸颊边染上一抹粉白。
风扬起她的裙摆。
孟怀曦笑着说:“晚上好呀。”
戚昀扬眉,下巴微抬指着对面的苏狸:“三娘这是又有奇遇?”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话的语气有点拈酸吃醋的意味。
孟怀曦自然也没察觉,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前些日子积存的郁气一扫而光:“我与苏坊主一见如故,引为知交。”
戚昀平声道:“恭喜。”
孟怀曦小指蜷了蜷,插科打诨:“同喜同喜。”
“戚郎君这是伤好得差不多了?”
戚昀下意识就想到她前几日念叨着劝他早日归去。
戚昀眉峰下压,声音更沉了些:“劳三娘挂念。”
孟怀曦吸口气,拉起他的手掌:“喏,还你的花。”
是一枚白玉平安扣。
戚昀低头去瞧,白玉扣的触感温润细腻,他却觉得像羽毛轻轻划过心尖,无端有点痒。
“多谢。”
戚昀唇角扬了扬,无视苏狸灼灼的目光。他伸出手掌,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头顶。
“也恭喜三娘如愿以偿同苏坊主相见。”
孟怀曦柳眉一挑,嬉笑:“一般一般,距离一步登天还差一点。”
戚昀握着平安扣的手掌渐渐收紧,他的声音平淡下来:“我的伤已无碍,便不再叨扰三娘。”
“哦?”她楞了一下,尾音降下来。“哦,我知道了。”
孟怀曦垂下眼,近乎呢喃地低声道:“那——后会有期。”
她低着头,正正巧错过苏狸与戚昀遥遥交换的那个眼神。
同从前在长仪宫内,苏狸与尧沉对视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