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废料是什么?三姐姐说的东西她老是听不太懂。
孟珍珠枕在孟怀曦腿间,柔软的黑发垂下来。她乖顺地哦了一声,又问:“三姐姐,那这上头说得是真的么?这个叫尧沉的侍卫很讨栖霞公主的欢心?”
孟怀曦说得半真半假:“前雍末年世道很乱,又很多人都吃不饱饭。栖霞公主是在一场大雪中捡到尧沉的,他身上有好几个大窟窿,还流着血。公主一时心软把落难的他捡了回去,尧沉知恩图报,自告奋勇作了栖霞公主的殿前侍卫。”
“栖霞公主的长仪宫很温暖,他再也不会因为没有膳食伤药流落街头。”
孟珍珠似懂非懂地点头,她偏头问道:“那他喜欢栖霞公主么?”
孟怀曦摸摸她的脑袋,轻轻笑了一声:“喜欢。”
“漂亮小公主都讨人喜欢,四妹妹也是。”
“三姐姐又漂亮又厉害,比栖霞公主更讨人喜欢。”孟珍珠打了一个呵欠,脸颊在她的手掌边蹭了蹭,“珠珠儿就喜欢三姐姐。”
孟怀曦拍拍她的背:“睡吧。”
蘅芜苑内安静极了。
孟怀曦倒在拔步床上,睁着眼,灵台尤其清明。
当年的真相其实很简单,她以长公主的身份辅政掌权,大刀阔斧痛剜陈疮,为各家各派所不容。
他是被其中的出头鸟派来刺杀她的暗探。
自始至终目标明确。
甚至,连一个真实的姓名都没有告诉她。
尧沉。
尧沉九日?
在他眼里她便是天上为非作歹的九个太阳,需得挽弓射杀为民除暴么?
孟怀曦半阖上眼,将早前制成的那盒雪松香翻拣出来,毫无留恋地丢向窗外。
西苑厢房内。
戚皇陛下的左右手齐约趁着月色来访他家主子,半点没惊动孟府夜巡的府卫。
齐约抱拳道:“不出陛下所料,七年前那场动乱确实有谢不周在背后推波助澜。”
戚昀掌中握着一段上好的木料,他眉峰下压,漆黑的眼底是霜雪惊涛。
戚昀低呵一声,笑容嘲讽:“她对所有人都很好,结果只是养出了一群中山狼。”
陛下,您这不是把自个儿也骂进去了?
齐约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话。
恕他大逆不道,他们家陛下这话,好酸呐。
戚昀用拇指拂去木雕上的残屑,目光沉沉:“青龙令主为谁所杀,可有了眉目?”
齐约摇头:“郑焦大人那头正马不停蹄查着呢,只是凶手一看便是熟手,没留下半点破绽。这桩案子还有得查。”
戚昀眉尾有一抹赤红,“没有破绽?”
“这个世界上,”他身上是不掩饰的杀意,像荒古战场上残存的血腥与杀戮。“除了死人谁都会遗留线索。”
齐约低着头,不敢去撩虎须。
“属下等办事不利。”
戚昀眼底蔓延上一片血色,他握着木料的手一寸寸缩紧,青筋爬满骨节分明的手背。
沉默了好长一阵子。
他突然出声道:“去查一查孟家三娘。”
“是。”
只是这孟姓着实好熟悉。
齐约琢磨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孟家的三姑娘……是老孟的嫡女?”
戚昀点头,握着锉刀的手一顿。
“罢了,继续盯着承恩侯,不必在这里耗费人手。”
*
翌日。
孟怀曦乘着车再次路过永安街时,前日里那座来头不小的酒肆已经由大理寺查封。
大理寺。
孟怀曦用扇骨敲了一下手心,据崔娘子的消息来看,这大理寺一门俱是新皇最得力的鹰犬。
鹰犬做事这么利索,除却主子的号令,她还想不出第二个缘由。
所以,这位戚郎君和皇宫里的人有关?
孟怀曦眼底的兴味淡了淡。
真是可惜,她这辈子不想和皇宫扯上半点关系。
穿过永安街,不多时便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原是瓦肆勾栏聚集的地方,在这寸土寸金的上京城,地皮也相应便宜不少。
她当年与苏狸建立明月坊时,索性将这一整条街巷都买了下来,充作明月坊的发展基地。
是以也可以说明月坊的根基就在平康坊内。
戚昀说的那个香料铺子也开着门,只是生意不大好,仅有小猫两三只围在柜台边。
孟怀曦只扫了一眼,提着裙摆朝对面戏园楼上走。
她逝世前夕,怀玺曾下令将明月坊逐出上京以后,这一条街便收归朝廷管辖。
现如今,明月坊的联络点竟然还在平康坊。
着实让她有点意外。
不过,既都到了明月坊的大本营。
孟怀曦自有妙法知道她想知道的,再无须他人推说。
甫一进门,孟怀曦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禁庭春皱,莺羽披新绣。”
姒玉着一身水绿色舞裙,站在二楼中心戏台上,柔媚和婉的声音里带着些哀愁。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美人蹙起尖尖蛾眉,弯唇似喜非喜,叫一众看客心痒难耐。
只是碍于云水苑的规矩,连上二楼近观美人芳泽的机会都没有。
可孟怀曦不一样,作为半个内部人员,她自有门道。
孟怀曦悠悠闲闲走到二楼雅室门口时,姒玉正好唱完了一整首《清平乐》,敛衣退下台来。
“玉姑娘歌喉果真名不虚传。”孟怀曦靠在门廊的大红柱上,拊掌一哂,“只是不知道玉姑娘这儿,可还有新醅的青梅酒?”
姒玉水袖一挑,眼尾上扬勾起一个媚意横生的笑:“小娘子不知农时,现如今哪来的新酒,就是那枝头的青梅可都还涩着呢!”
孟怀曦歪理一套一套的。
她唔一声,用扇骨撑着下巴:“玉姑娘的酒千金难买,有价无市。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早早定下嘛,只当排个队也好。”
“有理有理,只是——”姒玉用团扇捂着唇,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眸:“小娘子要拿什么东西来买我的酒?”
孟怀曦用扇子撩开南珠串成的门帘,丝毫不客气地坐在姒玉对面。她将刻着“凰髓”二字的漆盒推了过去,“这个,够不够?”
雅室内静了一瞬。
姒玉脸上的调笑一寸寸消下去,她起身盈盈一拜:“客人稍等,姒玉这便去向坊主通传。”
茶白的窗幔被一只手撩开,苏狸背身站在里间东南向的户牖底下。
她手里握着一截匕首,刀鞘上坠着的络子有些旧,看得出来主人经年把玩的痕迹。
姒玉朝苏狸与孟怀曦各行一拜,莲步轻移退了下去。
门一下子合上。
苏狸眼皮惯常耸拉着,像是这世间诸般物象,没一个能让她提起兴趣的。
她的肌肤并不是很白,更偏向健康的小麦色。薄唇上唇珠圆润,涂着正红的唇脂。
苏狸抬眼,滟潋光影倒映在眼底。她沉着声问:“你究竟是何人?”
孟怀曦手执提壶,悠悠地往白玉盏里倒满茶。她的声音不急不慌:“家师曾与长公主有旧,这老物什便是先生与我的。”
苏狸瞳孔颜色很浅,是上好的琉璃色。她的五官生得尤为锐利,面无表情盯着人瞧时,像从天山顶上泻下的雪水,冰冷一点点侵入四肢百骸。
可孟怀曦丝毫不怵。
她又道:“家师姓崔,是清河崔氏远嫁越州的女儿,曾在上京待过一段时日。先生说,她有幸见过长公主几面。”
苏狸抽刀出鞘。
她声音很冷:“你撒谎。”
孟怀曦目光平静:“坊主何出此言?”
“你说你是清河崔氏的后人,怎么会不知道,以她的境遇根本不可能见到清河崔氏的人。”
苏狸叩在匕首上的手指有些抖,她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我最喜欢的大姐姐。
第6章 赠别
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若坊主不信,只当我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妄想攀附权贵,一步登天。”
苏狸把先前的敲门砖掷向小几,用匕首挑开严丝合缝的漆盒,刀鞘上褪色的络子扫在香篆上。她用拇指拂过篆文,清晰地感受到漆盒上的凰字尾巴上那一勾比寻常颜体拉得更长。
“长公主殿下,怀栖霞,”苏狸垂下眼,“还是该叫你怀曦?”
真的有人能透过截然不同的皮囊,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灵魂就是你么?
孟怀曦不信。
风从洞开的户牖里灌进来。
“坊主在说什么,”孟怀曦手指摩挲着杯壁莲纹,谈笑如常。“谁人不知前雍的长公主逝世多年,至如今,坟头草怕是都得几丈深。”
苏狸眉骨间有一刀细小的疤,是以惯常用朱砂画上一滴水珠。
她忽地大笑,拉着孟怀曦的手覆上眉心灼红。
“你撒谎。”
白玉盏哐当坠地。
温热的茶水溅上孟怀曦的裙摆。
孟怀曦有一瞬慌神,她下意识把手往回缩却被苏狸死死叩住。
“坊主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