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着味道像是柳老夫人专用作安眠的苏合香。
京郊底下的小小村舍,用得起这等东西?
屋外迟迟不见动静,戚昀猜不透这位老婆婆放置这香是为何意。
但他却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戚昀当机立断将残存是冷茶倒在巾帕间,捂住二人口鼻。他又轻轻拍了拍孟怀曦的脸颊,唤道:“阿萤醒一醒。”
孟怀曦眼底充盈着雾气,对那冒着湿气的帕子极是抗拒。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含糊道:“别闹我。”
戚昀握着她的手,嗓音温和:“岑夫子过来了。”
孟怀曦听在耳中,陡然睁大了眼。
这位岑夫子是当年教孟怀曦诗学的翰林学士,最是铁面无私,偏她就是一听这位夫子说话就昏昏欲睡。
其威力堪比曾经的某高数课堂。
半梦半醒间听着这话,她简直三魂去了七魄。
孟怀曦顺势用力握了下他的手,张了张嘴刚要申斥,余光中却见那位口中说着只有一盏灯的贫苦婆婆手中捧着白蜡,缓缓推开门走了进来。
戚昀压着她的肩膀,迅速躺下来。棉被蒙过额头,孟怀曦同他交换过视线,目光不由多了几分凝重。
脚步声渐渐逼近。
孟怀曦贴在他耳侧,问道:“我该怎么做?”
“嘘,配合我。”食指靠着濡湿的巾帕抵在她唇上,戚昀撑在棉被上的手掌中还捏着两枚尖利的石子。
孟怀曦眉心一动,眨眨眼表示应下。
烛火照得这一屋透亮,老婆婆额心堆叠着层层皱纹,布满老人斑的脸上满是郑重。
土炕间卧着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棉被中微微隆起,不见半点动静。
老婆婆松了一口气,将蜡烛放在煤油灯旁边,又从袖中掏出一枚信号弹。这等箭在弦上的紧要关头,她却犹豫了,手掌一会儿握上引绳一会儿又放开。
她当然也没察觉,本该昏睡不醒的两人悄然掀下了棉被。
孟怀曦捂着巾帕,越看越觉得新鲜。
看样子,反派不止死于话多,还有可能死于犹豫不决。
戚昀眼皮微微一跳,本想着靠她引来幕后之人,现在却没这个必要。他掌心运力,将一枚石子破空掷去,直直打在那信号弹上。
信号弹滚落在地。
老婆婆瞳孔陡睁,下意识想蹲下身去捡回来。
胜负只在一息之间。
戚昀轻轻松松制服了这位包藏祸心的主人家。
堂屋中弥漫着古怪的香雾,孟怀曦便架着那婆婆往厅中去。
这间二进的小院着实太小太寒酸,便是厅中也只有一张有靠背的高椅。
孟怀曦便将她安置在椅子上。
戚昀跟在孟怀曦身侧,掌心习惯性的蜷握,手背上青筋绷起。
因着没有广袖遮掩,这动作便显得格外明显。
孟怀曦嗓音发紧,侧头问:“伤口疼么?”
戚昀笑了一下,“还好。”
这个人总是这样。
孟怀曦皱着眉,目光落在他惨白的唇间。
戚昀目光平和,单从神色瞧不出半分异常。
孟怀曦不放心,踮起脚尖探手在他额上贴了贴。
温度正常。
她松了一口气。
“你的伤那么重,就不要逞强。”孟怀曦声音不由严厉起来,手掌向下径直按在他肩头:“好好坐着。”
戚昀手中握着几枚石子,唇线上扬,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他自然地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说:“我都听阿萤的。”
第41章 神龛
孟怀曦脸颊发烫, 像极被踩着尾巴的猫,往后退了一步。她不自然地揉了揉耳垂,假意咳了两声, 又道:“该说正事了。”
戚昀很听她的话, 坐在矮脚小凳上, 撑着头嗯一声:“你说。”
坦然的态度好像是在说“你说你的, 我看我的”。
只是那一双长腿蜷在矮凳边,瞧上去格外委屈。
孟怀曦没忍住, 伸手在他发间撸了一把。手感还不错,怪不得这人老是喜欢揉乱她的发髻。
老婆婆:……
你们管这样的关系叫兄妹?
周遭陈设未曾变动,先前被忽视的种种破绽却陡然变得明显。孟怀曦绕着小小厅堂转了两三圈,简陋的香案上供着一尊神相。
这本是正常的。
但怪就怪在慈眉善目的佛陀双眼被红绸缚住,铜像上金漆斑驳, 不像是这样简陋的人家能够供的起的。
香案前供着的烛火只剩下一点底,蜡油凝固有一段时间, 依稀能瞧见冥宝的残骸。
这些又都是集市中却普通的香烛冥货。
孟怀曦同戚昀交换了一个视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佛陀唇角微扬,在朦胧光影中竟然显得诡奇又邪异。
孟怀曦瞧着只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皱着眉离了香案。先前老婆婆送进堂屋中的香是用缺角的陶碗放着的, 她用指甲刮起一点香灰,搁在鼻尖闻了闻。
虽然用法粗犷了些,但这香却正正是那日在闻香小筑中见过的弄错配方、剂量的苏合迷香。
她本是打算待春猎结束就着手处理这桩怪事,没曾想却是一环扣一环, 终是把她不想牵连的人都牵连了进来。
孟怀曦拍了拍手, 下巴微抬,道:“老人家, 您是要自个儿说,还是要我们逼你说?”
老婆婆嘴里塞着巾帕,双手被缚住,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
你们这样绑着,是想说也没得说啊!
“不如这样,”孟怀曦偏了下头,手掌搭在椅背上,语重心长道:“要是被人威胁,你就眨眨眼?”
戚昀无奈,慢悠悠说了句:“别闹。”
孟怀曦不理他,兀自对那婆婆说:“婆婆不必忧心,只管放心说,我保证你的家人不会有事。”
老婆婆沉默半晌,居然真就费力地眨了眨眼。
这就对了。
孟怀曦眼尾上挑目光特地往戚昀那儿扫去,红唇微扬,看起来嚣张又得意。
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她披着最寻常的衣衫,发间只余一枚犀角篦子。没有钗环绫罗作铠甲,难得瞧上去温柔可近。
戚昀没说话,微微有些出神。
孟怀曦为老人解去束缚,手却依旧搭在椅背上,呈现出一种防备状态。
“老婆子姓钱,嫁到这陈家村有数十年了,多年来村中一向安平。只是……”老婆婆垂下眼,咳了一声:“约莫半年前村里多人得了同一种怪病。”
“村长先后请过五、六位大夫,都说这病古怪得很,几乎没有病愈的可能,让我们尽早替病人准备身后事。”
“这也就罢了,大家本都死了心,不再抱希望。”钱婆婆昏黄的眼里一脉死寂,“却有一位巫医前来问诊,说他们这是为邪神所害,着人拘了心魄。每月按时向神龛上贡,便能叫他们恢复如常,更可保整村无虞。”
孟怀曦嗤一声:“无稽之谈。”
有病该看诊,痼疾当用药,哪有靠求神拜佛就能让人全愈的道理?
钱婆婆不置可否,只是接着往下说:“这位巫医嘱咐我们修拢神龛,献上牺牲,大伙儿的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是以他也被村长奉为神使。”
戚昀手指摩挲石子,眼底寒意积聚。
神使这个名号倒耳熟得很。
孟怀曦听着,脸上的嬉笑却一寸寸褪下。她成功捕捉到关键词:“神龛?”
钱婆婆叹息,“正是。”
孟怀曦眼底不由多了几分凝重。
这里虽说只是不起眼的小村落,但到底处在皇城脚下,却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建起神龛。
“贡品从前只是牛羊猪崽,后来却变本加厉,竟然……”钱婆婆手掌颤动,瞬时激动起来,“竟然要每月一对童男童女,这是要拿人作牺牲啊!”
孟怀曦一顿:“所以你们就应了?”
钱婆婆双手紧紧握着,喃喃道:“不应下又有什么办法……乡绅村正都信极了那位神使的话,更莫说早先犯病的人中便有村长的长子。”
孟怀曦皱眉:“为何无人去报官?”再是村落里的地头蛇又如何,君不见这上京城里,随意一块砖砸下来尽都是豪绅贵族。
钱婆婆捂着脸笑了好一阵,声音悲呛:“报官……哈,官家又有什么用呢?这村里能走的都走光了,留下来的半截身子都入了土。”
还有谁敢去公然相抗?
“……”
孟怀曦手指漫无目的地敲着原木案几,难怪这村子这般荒凉。
戚昀将石子叩在案几上,直点关窍:“此地县丞姓甚名何?”
钱婆婆却沉默下来。
半晌,她慨然长叹,道:“唤作陈恩,正是老婆子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孟怀曦按了按太阳穴,目光落在戚昀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思量的东西还是要比她多上一筹。
“当初,我儿子一力反对进献童男童女一事,便叫人活活封进空棺里,生生……”钱婆婆哽咽着,几乎失语。
孟怀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地虽然僻远,但县丞也算得上有名有姓的京官。
这些人居然敢……
戚昀淡淡道:“所以便只有你一个守着他的一息血脉,留在这村落里忍辱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