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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看着那张正气凛然的脸,红药半个字都没敢多说,乖乖掏钱,“买”下了花钗。
  不消说,她当日自建昭帝处得来的赏钱,一下子全都折了进去,且还倒贴了她好些体己钱,才算凑齐那二十两。
  最可气的是,拿着那压手的银子,潘体乾居然还用一种很是为难的语气道:“其实这钗子原本是整四十两的,本官怜惜你年纪小,没那么些钱,便折半予了你,那大花蓝你也顺便一并拿走罢,本官用不着。”
  一副忍痛割爱的语气。
  红药险些没给气笑。
  前世时,她倒确曾听说过潘体乾吝啬之传闻,彼时她并不相信,直到而今亲眼目睹,才知其人之小器,比传闻更甚。
  看来,平白掏钱买了个大花蓝,令潘提督十分肉痛,便借口红药弄丢花钗,强买强卖,把花去的银子又拿了回来,且还赚了好几倍。
  真是传闻诚不我欺。
  捏着鼻子将花钗买下,红药当时还安慰自己,破财消灾,霉运也就到此为止,她可以继续过她逍遥安静的好日子去。
  却未想,好日子早就飞了,迎接她的,是十足的霉运。
  至于偶遇的那位少年,红药却并未多想。
  虽然她肯定,那少年必定是刘瘸子。
  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然而,心下越是肯定,她便越是不肯思及此事。
  或者不如说,是不敢去想。
  重生后,她脚下的路已然歪到了不知何处,前世不曾见过的人、生出之事,尽皆出现。
  红药很怕。
  怕变故、怕未知、更怕不知哪一天便会降临于头顶的厄运。
  说白了,就俩字儿:
  怕死。
  而那个偶遇的少年,便是她恐惧的最大根源。
  本该几十年后才会遇见的人,偏生早早相逢,这意味着什么?
  她这条小命,是不是已然走到了头?
  自那日起,这念头便一直盘踞于脑海,挥之不去,而红药唯一想到的应对之法,便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仿似只消如此,她惧怕的一切便不会来临。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掩耳盗铃,是怯懦、是无用、是胆小怕事。
  可她管不住自己啊。
  她就是怂,有什么法子?
  说到底,她并非话本子里智勇双全的女主。
  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如她这样的小宫女多而且多,一茬又一茬,平凡、庸常,比那阳光下的微尘还要渺小。
  红药甚至假想过,若是将大齐的后宫也写成话本子,她会是谁?
  答案是:一个路人。
  连台词都没有的那种。
  话本子里管这叫“炮灰”。
  而身为一个合格的炮灰,红药认为,装鹌鹑才是活下去最好的法子。
  也正因此,红药才会拒绝去想刘瘸子。
  她不要波澜壮阔。
  她只想小桥流水、细水长流。
  仅此而已。
  当然,除却上述因由外,红药最近也确实事多,无暇于其他。
  比如,从九月中旬至今,她已经在饭里吃到过至少六回大砂子,有一回险些没把她的牙给崩断,弄得她现在吃饭都是格外地小心,因为要一粒一粒地吃,以免再被砂砾崩了牙。
  这还算是小事儿。
  其他的诸如:
  走在平地也会被果皮滑倒,摔得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
  再如,晒在外头的被子不知怎么就掉进了井里,一问,说是风吹的,红药当时就呵呵了。一大排被子晾外头呢,那风长了眼睛不成,就单拣着她那一床往井里吹?
  还有,走得好好的,夹道两头的门突然全被关上锁死,把个红药堵在当间儿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凡此种种,虽皆不是甚大事,也未弄出不可收拾的后果,却是今日一桩、明日一件,红药疲于应付,又哪里还有功夫去想刘瘸子?
  便在这忙乱中,东平郡王妃朱氏的寿辰,便到了眼前。
  因前些时皇后娘娘特意召众妃言明了淑妃与朱氏乃表姐妹之事,故朱氏今年的寿辰,建昭帝便额外赏了淑妃一个恩典,允她出宫为表姐贺寿。
  淑妃去王府贺寿,红药等自是需得随行服侍。
  于是,才有了她裙子上的这团污渍。
  毕竟这机会难得,大家自是要争上一争的。
  红药淡然想着,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
  仪仗里多出来好几辆马车,装满了建昭帝的赏赐。
  不知何故,红药总觉着,淑妃此番贺寿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恐怕还是帮着皇帝打赏郡王爷。
  听说,东平郡王立了个大功,把个什么里通外国的巨贾汤家给揪了出来,又顺着汤家这颗大萝卜,拔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当朝官员。
  又听说,内阁次辅宋贯之宋阁老,便是汤家背后那棵大树,手里拿着好几成的汤家的干股。平素瞧来道貌岸然、清贫自守,实则那老宋家有钱的不得我,光从他府中地库起出来的银子就有十万之巨,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红药而言,这也不过闲话罢了,此际她最头疼的,还是裙子。
  随大队人马自中门而入,淑妃娘娘在朱氏的亲自相陪下,去了燕息的“云林馆”小坐,与王妃并几位姑娘烤火吃茶,闲话家长。
  康寿薇便觑个空儿,出得屋外,见红药并几个宫人正于廊下听用,她便招手唤红药近前,指着她的裙子轻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因红药最近三不五时地遇事儿,她方才用了“又”字,语气中倒无不耐,反有着一分关切。
  红药已经升为三等宫女了。
  这原也没什么,但凡有些年头的宫人,总会往上升一升的。
  不过,红药提的这两等,分量却极重,因为,这是建昭帝金口说予淑妃娘娘的。
  当然,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康寿薇并不得而知。
  彼时,陛下摒退众人,与淑妃密议了片刻,待康寿薇重回殿中时,淑妃娘娘便用一种十分同情的语气,宣布了红药提等之事,末了还道“可怜见的,让这孩子多领些月例罢”。
  而陛下竟也赞同地道:“是啊,这孩子怪可怜的,给她提个等,让她多攒点贴己。”
  从那一日起,康寿薇对红药的态度,便有了很大的变化。
  当然,她再是客气,红药却也不敢有分毫逾矩之处,此时便屈膝回道:“回姑姑的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许是在哪里沾上的泥印,掸也掸不掉,又没处洗去,姑姑恕罪。”
  并不曾供出红杏来。
  不欲惹事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即便红药指出来了,康寿薇亦不会如何。
  事实上,这位康姑姑一直对红杏颇多忌惮,轻易不肯招惹。
  若非久在宫中历练,红药也瞧不出这些来,如今自是知晓,有些状,告也无用,很可能你前脚告了状,后脚就有人把话捅给被你告的那一个。
  康寿薇便是这种人。
  红药敢打包票,一旦自己指认红杏,康寿薇说不得就会拿此事向红杏卖好,然后再翻回头来,拿着红杏的反应,与红药说事儿。
  总之,若无实际的好处,她绝不会发落红药与红杏中的任何一个,反倒要两头卖好赚人情。
  此际听得红药所言,康寿薇“哦”了一声,果然没再多问,只蹙眉作忧心状:“那你可带着换的衣裳了?若带着,便寻个地方悄悄换了便是。”
  “回姑姑,娘娘说去去就回,就叫都别带。”红药低声道。
  其实,淑妃说这话时,康寿薇也在场,可她偏要让红药自己说出来,谓之谨慎,谓之狡猾,端看你如何去想。
  而由此亦可知,现下的红药,也算有两分脸面,否则,康寿薇何须拐着弯儿说话?
  “这么着,我叫王府给你找身衣裳换了吧。”思忖片刻后,康寿薇便替红药出了个主意:“这府里应当也有两件宫衣来着,你随便找件先换上,这脏衣裳断不可再穿了。”
  这也算是好心,红药自须领情,应了个是,便自退下。
  今日随行的除了她,也就康寿薇、麻喜慈等几个老人,连红嫣都没来,更不要说红杏、芳苓她们了。
  所以红药才会觉得好笑。
  连跟出门的机会都没有,红杏却还要千辛万苦把别人裙子弄脏,何苦来哉?
  以红杏之聪明,想也能够明白,哪怕整个翊坤宫只剩下她红杏一个宫人,淑妃娘娘也绝不会由得她出现在眼前。
  所以,这是单纯地出气?
  红药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总归回去后寻机报还过去,也就罢了,想来康寿薇也不至于为着这点小事骂她。
  红药眯了眯眼。
  好几十年没算计过人了,初时,光是往人家榻上泼水她都手抖,如今莫说是泼水了,泼尿她都不会眨一下眼。
  礼尚往来么,既欺了人,被该做好被人反欺回去的准备,总不能只许你欺人,不让人欺你吧?
  宫里从来就不是个讲理之处,这却也有它的好处,红药如今提到了三等,旁的不说,欺一欺红杏,还是行的。
  当然,不能明着欺,悄悄动手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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