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刘瘸子调理出的金娘子,那就更是手艺非凡了,便是宫里的御膳房,也做不出那么些个又新鲜、又美味的吃食来。
此际得见年少时的他,红药多年来的猜想,终是得解。
看起来,老刘家在京里也是有名号的,否则,他也不会这一身锦帽貂裘的打扮,出现在王府后花园了。
便在红药暗忖之时,徐玠亦不着痕迹地端详着红药:
顾老太怎么穿着一身宫装?
这是他当先觉得讶然之处。
再细瞧,眼前少女白衫绿裙、发挽宫髻,髻上对称插戴着一对小珠钗,胳膊上搭件宫粉斗篷,立在那寥寥几叶红枫之下,阳光披了满身,真真是雪肤生晕、眉目含光,比那红枫还要夺目。
徐玠抬起手,捻了捻并不存在的一把老须。
他就说么,前世石榴街那帮泼妇何以整天找顾老太麻烦,却原来,是这老太太生得好看,招妒嫉了呗。
不过,最令他震惊的,并非对方的美貌,还是那身宫装。
莫非……顾老太……顾大虫……从前……竟是宫女不成?
徐玠凝目数息,复露恍然之色,在意识里用力一拍大腿。
这还真有可能啊!
当年他便一直觉着,这顾大虫虽凶悍了些,行止间却自有一番体度,谈吐亦颇不俗,最重要的是,她识字儿。
石榴街唯一识字儿的女人家,唯顾老太而已。
那些卖不出去的话本子,几乎被她一个人包圆了。
如厮老妇,如何会是寻常出身,却原来,她在宫里呆过。
徐玠好歹也是半个皇亲,自是知晓,宫里也有学堂,好些太监女官都识字,更有不少连四书五经皆是通读过的,学问大着呢。
思及至此,徐玠只觉心痒难耐,张了张口,忽又迟疑。
慢着,顾老太……叫啥名儿来着?
细想来,前世比邻而居几十年,他竟从没问过这老太太的名字!
咳咳,当然了,他一个孤老头儿,平白问人家老太太的名字,也确实有点太那个了。
没问才正常,没问才正常。
一刹时,徐玠思绪翻涌,只觉恍若隔世,下意识向前踏了两步,行至红药身前,温言道:“你……”
Duang!
一字未了,一只粉拳已然重重捶上了面颊。
“啊哟!”徐玠猝不及防,左眼眶一痛,忙伸手捂住。
然后,懵了。
红药也懵了。
咦,这谁打的刘瘸子?
再一低头,便看见了自己捏得紧紧的拳头。
这是……我打的?!
红药简直震惊到无以复加,张着嘴巴抬眸。
二人相顾无言,四目相对……不,是三目相对,毕竟徐玠把一只眼给捂住了。
随后,陷入了沉默。
红药动作僵硬地举着拳头,迎光端详。
她方才真打了刘瘸子?!
为什么啊?
我干嘛要打人哪?
红药完全搞不懂。
那一刻,她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突然便紧握成拳,且中指指骨还凸了起来。
蓦地,红药的脑中,恍惚响起一道男子低沉的音线:
……顾老太,打人要这么着打才疼,你那王八拳有个屁用啊……
那是……刘瘸子的声音?
红药晃了晃脑袋,那些已然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渐而变得清晰。
对,是刘瘸子。
她想起来了。
突起指骨揍人的法子,确实是刘瘸子教她的。
第138章 好人
呆望着眼前少年,红药的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这般说来,她是用当年老刘教他的法子,揍了眼前这个小刘?
这话是怎么说的?
红药糊涂了,转眸处,却正正撞进一只又震惊、又委屈的凤眸之中。
“你怎么会这……”
Duang!
话音未了,徐玠眼前又是一只放大的粉拳。
他瞎了。
他抬手捂着俩眼,又是疼,又是气,又有点好笑。
这必是顾老太没跑儿了。
也只有这母大虫,才会有这般身手。
原来,这逢人且动两拳头的毛病,顾老太是打小儿就有了,倒真是白瞎了那样娇滴滴的一张美人脸。
这一刻,徐玠坚决不会承认,他其实是看对方那张精致小脸看得有点儿那啥了,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家揍。
根本就不是好么?
他完全是出于这辈子想要做个好少年,不跟人打架,更不跟小姑娘一般见识的美好愿望,才硬挨了对方两拳头的。
他是好人、好人、好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然而,再一转念,徐玠却又咂么出了几分不对。
这不对啊。
他记得很清楚,初识顾老太……呃,如今想来,当年顾老太其实也没那样老,不过是白头发多些罢了,眉眼五官却颇为耐看,叫声“顾大嫂”还差不离,只不知何故,偏被人叫做“老太”。
或许,这是那些泼妇出于嫉妒给她起的外号。
徐玠乱七八糟地想着,旋即又按下杂念,转回正题。
记得当年他初识顾老太时,对方并不擅打架,除了骂人凶,也就会抡两下王八拳,时常被那些泼妇欺负。
还是他徐五郎看她被欺得可怜,才偷偷教了她几招。
那是他在京里跟人打架得来的宝贵经验,不消说,管用得紧,自此后,顾老太打遍石榴街无敌手,七十二路撕泼大法立下赫赫威名,泼妇们路过她门前,都要进去拜个山头什么的。
可是,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现下的小顾姑娘,怎生就会如此纯熟地打架了呢?
且那一招一式,怎么看都是他徐玠的徒儿啊。
这是怎么回事?
“对……对不住,我……奴婢……那个……奴婢不是有心的。”耳畔传来娇软的语声,怯怯地,带着极大的歉意。
红药真不是故意的。
她发誓。
她只是特别、特别、特别地不想听刘瘸子开口,仿佛只要对方一开口,她不想面对、不欲知晓的那些人与事,便要齐齐涌至眼前,令她措手不及。
她也真没想着要打人。
那拳头自个儿就抡了过去,她拦都拦不住。
再者说,刘瘸子不是挺会打架么,如何也不知道挡一挡?
再不济躲开也成啊。
怎么就能傻成这样,硬生生站在那里挨揍?
看起来,当年他果然是在吹牛皮,什么打遍京城无敌手,就吹吧你。
红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蓦地又觉有些过分,目注眼前捂脸呆站的少年,心下倒是挺不落忍的。
小孩子家家的,怕不是被打傻了吧?
唉,真是作孽。
她也是越活越回头了,净欺负小孩儿。
“刘瘸……刘公子,我……奴婢失礼了,您……您还好么?”红药小声儿地道,声音轻得她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徐玠却是听得格外清晰。
许是双目不能视物之故,他此刻耳力大涨,不知为什么,从那软糯语声的中,他居然听出了那么一点儿岭南腔调。
何以如此?
若非挨了打,此刻徐玠准定又得两眼溜圆。
委实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顾老太……呸,不对,这时候应该叫声小顾姑娘。
小顾丫头祖籍乃是汉中,前世他亲耳听她说过,且二人初识时,她那官话里总有股子侉味儿,他还曾拿这个笑话过她,亦被她反唇讥作“京油子”。
再往后,岭南风物,到底影响了他们,他京腔不再、她侉调难寻,两个人说起官话来南腔北调地,某些字会咬得特别地轻。
自打重生之后,徐玠很快便察觉到了此事,亦时常提醒自己,莫露乡音。
然而,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习惯已然养成,又岂是旦夕可改的?
直到现在,徐珩还会偶尔嘲徐玠一声“南人小子”,便是笑话他的口音。
这也就罢了,毕竟他徐五爷活了两辈子,放在如今,那可是实打实的人瑞、寿星、耄耋老者、老而不死是为……咳咳,这句错了。
总之,活到这把年纪,积习难改,而这些旧习,亦自然亦会影响到今生的他。
可是,小顾丫头,你怎么也是一口的南音?
你那侉调儿哪里去了?
正想着,徐玠的衣袖忽被人一扯,随后,便有柔嫩的语声滑入耳畔:“糟了,那个婆子好像回来了,刘瘸……那个……刘公子且去树后躲一躲,我……奴婢……不想平白惹上是非。”
余音未落,一只柔软的小手便拉住了徐玠的胳膊,往旁行去。
徐玠很想放下手看一看来者何人,再决定如何应对。
不是他夸口,如今他在府里也算薄有名声,差不多的下人都挺怵他,他也算是能横着走的了。
只是,他此时双目酸痛,掌心洇满了被那两拳头揍出来的泪花,根本睁不开眼,只得任由红药将他拉着,磕磕绊绊地走了十来步。
“好了,就是这里,公子且先藏着,等我走了再出来,好不好?”柔柔语声,南音越发地浓厚。
相较于那两拳的迅速,小丫头说话倒还挺慢的,声音也怪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