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枝早开的蜡梅枝桠横斜,映于雪白的窗纸前,黄花幽冷,暗香寂寞,便纵有千般繁华、三春好景,到底不与它相干。
第135章 法子
朱氏痴痴看着,蓦地心头一酸。
她不也像这花么?
无根无凭、无由无据,纵使富贵泼天,却全都是人给她的,她自己半点主作不得,甚至就连她的儿子,也不是她自个儿的。
一念及此,朱氏不由悲从中来,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原以为诸事在握,如今才知,人家一收手,她便唯有两手空空而已。
见她突然便伤心起来,葛福荣家的吓了一跳,复又急出满身大汗。
时辰已然不早,贺客堪堪将至,淑妃娘娘也快要来了,若是朱氏顶着两个大红眼去迎客,指定外头又要传出什么来呢。
她打迭起精神,好一通安慰,好话歹话说尽,总算朱氏不哭了,葛福荣家的抹一把汗,陪笑道:“王妃也莫要伤心,若要出气,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一时?”
朱氏怔了怔,旋即抬头,通红的两个眼睛里,射出炯炯精光:“妈妈这话怎么说?”
果然,一说起这些,她马上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葛福荣家的情知这话对了她的心思,便笑道:“这还不容易么?不必王妃出面,便由老奴去找人,不拘往那院子里弄点儿蟑螂、耗子、臭虫什么的,到时候就说闹虫害,住不得人,让五……让贱种从院子里搬出来,然后把那院子从里到外砸个稀巴烂,不就结了?”
这是她想了许久才想到的法子,又省心、又便宜,还不落人口实。
为了朱氏,她也算是绞尽脑汁了。
听了这番话,朱氏的眼睛登时亮得像两个小灯笼。
着啊!
妙啊!
这法子简直太好了,最要紧的是不费手,由头亦是冠冕堂皇的。
她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掩袖道:“好,这法子甚好。那贱种不是最念着他亲娘么,还吵到了王爷跟前下我的脸。如今我便趁他的愿,把那院子彻彻底底‘收拾干净’,让他好生念想念想那贱人!”
语至末梢,终是带上了浓浓恨意。
见她回忧作喜,葛福荣家的忙又趁热打铁,陪笑道:“既然王妃打算这么做,那今儿越发要显出好来,把戏做足了才是。那腌臜物件儿您不只要收下,还要放在最显眼之处,凡有人问,您便说这是那贱种亲手做的,虽东西不算名贵,孝心可嘉,您很喜欢这份寿礼。”
“那不成。”朱氏断然摇头,神情十分不虞:“一来我不想给他做这个脸,再者说,若是旁人听了这话,明年也一样给我弄这些破烂东西来当寿礼,那岂不是太亏了?断断不可。”
她头摇得像拨啷鼓,眉峰向下压着,显是极为不耐。
葛福荣家的知晓,朱氏这是舍不得那些份子钱。
她不由暗自摇头。
王妃的日子,实则也不似表面看来那样光鲜。
可转念想想,不是她不敬主,委实是朱氏这是自找的。
她那娘家就是个破落户,一家子全都赖在朱氏身上,她那几个兄弟尤其不要脸,那么大个儿的男人,也不想着找个正经差事,镇日里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手里没钱,却偏还要把那钱不当钱使。
朱氏不说劝诫禁止,偏还纵着他们,每每回娘家,就爱听人恭维,几句好话一说,她那手指缝便漏得像下雨,可劲儿往把银子往外洒。
葛福荣家的很想要叹气。
真不知道王妃那脑瓜子是怎么想的,朱家那个无底洞,多少银子也填不满啊。
而此际朱氏舍不得份子钱,不还是为了娘家?
往年每逢寿辰,收回来的份子钱都会被她拿回家贴补,有时娘家迫得紧了,她便连仆役的月钱也要扣上一、两个月才发,王爷眼开眼闭,只消她别太贪,他也就不管了。
只是,身为王妃,手头却如此拮据,且还是自找的,葛福荣家的深深地觉得,朱氏也真是作。
捺下这些杂念,她便顺着朱氏道:“王妃这话很是,倒是奴婢没想这么多。既这么着,您干脆将这腌臜东西大大方方地和别的寿礼搁一块儿,您什么也别说。人家一瞧,自会瞧出这东西寒酸,也就知道那贱种的坏心眼儿了。”
却是行了个迂回之计,换了个说法,实则仍旧是原先的意思。
朱氏这回倒是听进去了,点了点头,心下仍旧有几分不喜,拧眉道:
“若依我的本意,这家里竟是没这个贱东西在才好。只是,你说的也对,他既有脸送,我就让他好生长个脸,也让大家伙儿瞧瞧这下贱东西有多‘孝敬’他的母妃。”
这般说着,她心下便又起了别的想头:
跪礼的时候,定要多拖上一会儿再叫起,让这贱种多跪一跪,再一个,把那跪垫也撤了,让他吃点苦头。
一瞬间,她眼前似是现出徐玠跪在砖地之上、满脸痛苦的模样,直是舒心畅意,眉眼都笑开了。
葛福荣家的见状,终是彻底放下了心,自回屋擦药去了,朱氏亦张罗迎接淑妃之事,一时倒也顾不得其他。
巳初过半,淑妃娘娘的仪仗,缓缓进得东平郡王府大门。
红药杂在人堆里,不时垂下眼眸,瞅一眼裙摆。
簇新的烟青色四幅宫裙,今儿才上的身,只此际,那裙畔却洇了一团十分显眼的黄斑,似是泥渍,又像是颜料。
这是有人故意弄上去的。
红药拢了眉,心下着实烦忧。
离开皇城之后,这黄斑才慢慢显了出来,她换亦无处去换,所幸左右皆是仪仗,加之沿途又皆有黄幛子封路,倒不虞被外人瞧见。
而即便如此,她还是觉着憋屈,以及,莫名可笑。
这也能斗起来?
简直没道理。
然在心底里,她却又知晓,那后宫里的纷争,有一多半儿,皆是没有道理的。无心的一句话、一声笑,便能成为别人算计谋害你的由头。
还是日子太闲了。
人皆道饱暖思啥欲,在红药看来,这话很该改成饱暖思争斗,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日子又长,女人家又多,大几百号儿呢,平素闲来无事,不斗上一斗,多无聊不是?
第136章 泥淖
红药对此嗤之以鼻,却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这还是她如今风头太过之故,就此才会成为从矢之地,倒也不算完全无辜。
虽则那也并非她的本意。
可是,谁教她“走运”呢?
阖宫几十号人,偏就她一个被陛下瞧中了,你说气不气人?
偏她随圣驾往外头走了一遭,回来时,不只带回来一个人高的大花篮儿,更有两位样貌格外俊美、气度十分不凡的大太监亲自送到了宫门口儿。
当时整个六宫都轰动了好嘛。
过后众人才知,那俩大太监,赫然便是名震大齐的两卫提督。
一个小小末等宫人,竟由两大提督亲自护送回宫,这得是多大的脸面?
简直要把人气死了。
那几日,红药走到哪里,都会惹来一堆或羡或妒、或热或冷的视线,险些没把她给淹在里头。
而最最气人的是,这一趟伴驾,红药竟还合了陛下眼缘,他老人家过后居然亲口问及“那个傻不愣登的小宫女”,对她关怀备至,淑妃娘娘也时常人前人后夸她的好。
这么些个荣耀加诸于身,你说说看,人家不对付你对付谁?
红药在宫里摸爬滚打二十年,对此亦有所料,只有一件事,还是令她颇为意外。
那些对付她的人里,竟包括红杏!
这不应该啊?
红药委实有点想不通。
以红杏之心胸眼界,何以致此?
至少红药所认识的红杏,或者说,是她前世所知的那个红杏,是个目下无尘、清冷骄傲之人,从不屑行此卑劣伎俩。
却原来,她也有给人下绊子的时候。
若非亲眼所见,红药是断然不会往她身上想的。
而此际,裙畔的这团污渍,却是实实在在拜红杏所赐。
这般看来,所谓出尘、所谓清高,所谓“诗婢”之雅号,也不大经得起推敲。
而与世无争者,亦并非无争,只是无此必要罢了。一旦换了身份地位,也一样会和那些俗人一样,脸红脖子粗。
如湘妃那般真正出尘之人,到底少有。
红药出神地想着,心思掠过脏了的裙子,飞去了别处。
却不知,湘妃此时又在何处?
应该还在宫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吧。
不像红药,陷在这泥淖中,难以挣脱。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头一回如此“风光”,被一宫的女人视作眼中钉,而究其原因,还是那该死的伴驾。
从那天起,她的好日子便到了头。
先是在回宫的路上,潘体乾强行将一枚花钗卖给了她,理由是那钗子被红药弄丢了一支,配不成对,只能由她自个儿留下,因怕她心里过意不去,便让她花钱买。
整整二十两银子!
抢钱也没这样抢法啊!
红药简直不敢相信,堂堂金执卫提督、三品大员,居然那脸皮厚得堪比城墙,讹她这小宫女讹得如此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