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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另几个宫人亦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说说。”
  那细瘦宫人挤眉弄眼地道:“听说啊,那齐司正带人把两位主子拉开的时候,梁美人是好人有好报,也就蹭破了点儿皮,吴淑女可是连衣裳都掉下来了呢,险些便要光腚见人,可见恶人必遭天报应。”
  众女尽皆“吃吃”笑了起来,那微丰宫人便作势要打,口中嗔道:“好好儿地怎么说起这些来了,也不知道害臊。”
  “吴淑女都不怕害臊,我又怕甚?”细眼宫人挺了挺一马平川的胸,完全没当回事。
  吴淑女已然被踩下去了,怎么议论都不相干,梁美人却是毫发无损,听说皇后娘娘还怜她平白受了冤屈呢,说不得往后就有一场大造化,所以,这群宫人言来语去间,并无对她的不敬,只将那吴淑女一通编排。
  红药一面听,一面感慨。
  前世时,她真是傻到了家,一直以为金海桥的宫人个个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此际她方知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人家门儿清。
  听了一耳朵闲话,那天光已然微明,红药与红柳排上队,汲井而回,行至半路,便见东边的天空黑云如墨,只透出一线细长的白亮。
  风越发凉了。
  红药极目远眺,蓦觉面上一凉。
  落雨了。
  不知何时,半空里飘起细细的水沫子,如坠絮、似飞花,被风拂得四处乱飞,扑上面颊时,亦是软绵绵、毛茸茸,比那牛毫更细。
  “这雨真下起来了。”红柳道,一面拿肩膀蹭了蹭散落在耳旁的碎发,喘息声有些粗重。
  桶里装了大半桶的水,极重,两个人抬着都很吃力。
  红药亦喘着大气道:“咱们快着些,到了门檐下头就好了。”
  二人勉力快步而行,不消多时,便已行至门前。
  直至此时,两个人才同时松了口气,将木桶搁在门边,停下来略作歇息。
  红药回头望去,见那雨丝仍旧慢悠悠地向下飘,疏落而轻盈,不像雨,倒像在下雪。
  “呀,我的鞋!”耳畔蓦地响起一声轻呼。
  红药神情一滞,随后,慢慢转过了头。
  红柳正皱眉看着脚上的鞋。
  簇新的宝蓝鞋面儿上,不知何时,竟溅上了好些黑泥,瞧来十分扎眼。
  红药有一瞬间的恍惚。
  许多久远之前的记忆,在这一刻陡然奔涌而至,与眼前的画面渐渐重合,先时模糊,而后,逐次清晰。
  她确实没记错。
  事发之日,正是今日,此时,此刻。


第010章 作色
  用力吞下了一口唾沫,红药张了张嘴,欲说上两句场面话。然喉头蓦地一阵发紧,竟开不得声。
  好在红柳此时又道:“今儿才上脚的新鞋呢,这就脏了,好可惜。”
  懊恼且心疼的语气,十足一副小姑娘对新衣物爱惜不已的模样。
  红药干咳一声,终是说道:“是……是啊,怪可惜了儿的。”
  干巴巴的音线,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假。
  红柳却并未多在意,只从袖子里抽出方素帕来,弯下腰,细细揩着鞋上泥点儿,模样极为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旁人再也不能扰了她去。
  望着眼前的红柳,红药先觉怔忡,随后,便有一股凉意自后心窜上来,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从停步惊呼,到皱眉抱怨,再到弯腰拭履,红柳的一应举动,直若行云流水般地顺畅,不见半点迟滞,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发生。
  而红药却终是知道,这,其实是一局。
  红柳此刻之举,已然打消了她最后的疑惑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觉得悚然。
  这些人,若无其事地、自在从容地、悠闲安然地,便将那歹毒阴险的心思用在了旁人身上,仿佛此乃天经地意之事。
  她们就不觉得亏心么?
  有什么话,何不明说?
  何以要使这般手段,暗地里给人使绊子?
  她们有没有想过,那中计之人,譬如她顾红药,会是何等感受?
  红药用力抿紧嘴唇,心底里鼓荡着一个念头:
  当场叫破这诡计,让这些恶心的嘴脸无所遁形。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浑身都微微地打着颤。
  然而,再下一息,那翻涌的情绪,却又倏然散去。
  足足花了两辈子的光阴,她才知,此乃一计。
  而再看旁人,虽年齿尚幼,动起心思来却不露声色,行止间更是老练。
  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她拿什么去和人家斗?
  此念一生,红药竟而觉出几分庆幸。
  亏得开初她就没打算换个活法,如今看来,这条路还真走对了。
  那么,就还按前世的来罢。
  脑中念头不息,红药脚下却是一点不敢慢,严丝合缝地卡着红柳的动作,走上前去推门。
  这动作她做得极为自然,因上一世时,她亦是如此做的。
  只是,这一世的她,终究不能如上辈子那样,心无挂碍。
  推门的一刹,她心慌、气短,后脊梁骨冷飕飕地,像戳着两根冰锥子。
  那是红柳的视线。
  纵使背向而立,可红药却分明感觉到,对方的眸光,正牢牢嵌在她的后心。
  她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咿呀”推开了门。
  门后是熟悉的青石阶,绿森森地,苔痕尚新,残留着连日来被雨水打湿的潮渍。
  顾红药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抬脚便踩了上去。
  一脚踏空。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扑。
  纵使早有所料,然而,当整片青砖直直砸向面门之时,红药还是本能地闭上了眼。
  “哐当”,那砖地拍在红药身前,她四脚着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嗅着微湿的青草气息,她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成了。
  好好歹歹,她算是全了这出戏。
  而她后半辈子的清福,经此一摔,便有指望了。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红药几乎忘了方才的愤怒与颓丧,亦忘记了手掌与膝盖的刺痛,更未去管脚踝处钻心的疼,唯满心期待,好似那光灿灿的好日子,正朝她招手致意。
  “红药!”直到她这一跤摔实了、摔死了,红柳方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惊呼了一声。
  不高不低、不轻不重的声量,添一分则太响,恐会惊醒香梦正酣的主子;减一分则太弱,刘喜莲怕还听不见。
  这分寸拿捏的,委实精到。
  红药呲牙咧嘴地挣扎着站起来,将没受伤的手背掸着裙子,心底冒出四个大字:
  老身服气!
  如今带着脑子再看,这满院子可不就她一个糊涂蛋?
  可笑她前世此时,她还以为自个走背字来着,直到几年后,才隐约咂么出点味儿来,却也始终一知半解。
  “你可要紧?”红柳满面惶急,疾行两步,忽然又停下,一脸愕然地看着门后的石阶。
  那石阶原是由几块条石拼成的,此际,正中的那块条石已然塌陷,红药方才应该便是踏在这块石头上,方才一跤摔倒。
  “这石头怎么坏了?”红柳似是极为惊讶,两手牢牢扶着门框,小心躲开坏掉的石块,方迈步走了进来。
  红药转过头,冲她咧了咧嘴:“我也不知道。”
  此刻的红药,终是觉出了疼,笑容古怪而狰狞,与她的处境倒也贴合,并不使人起疑。
  “呀,你摔伤了呢。”红柳盯着红药的裙子说道,面上有着再真切不过的同情。
  红药没说话,只低头向身上看了看。
  手掌已然擦出了血印,裙子也蹭破了,露出里头破了皮的膝盖,脚踝处更是火辣辣地疼。
  仿佛……比前世伤得还重。
  红药微微蹙眉。
  方才那一脚,她是狠着心才踏出去的,莫非用力太猛,演过头了?
  “这又是怎么了?”还未待她想明,刘喜莲已被这阵响动惊动,挑帘而视,一见此情形,她当即便沉下了脸。
  “你作死啊?路都不会走么?”她摔帘子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骂红药,脸色极为难看。
  摔跤就摔跤,偏在她该班儿的时候摔,这不是给人找不自在么?最近张婕妤正恼着她呢,万一被吵醒了,她这个班头必要吃挂落。
  红药此时正疼着,倒也不虞演得不像,只苦着脸回道:“回刘姑姑,我……我不小心踩到那个坏掉的石阶,就摔了个跟头。”
  刘喜莲往门的方向看了看,见那石阶果然坏了,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又是摔跤、又是石阶坏,怎么这糟心事都叫她赶上了?莫非老天嫌那三月的月例罚得不够,还要再来个雪上加霜?
  再者说,红药若是伤个十天半月的,以钱寿芳那个死脑筋,必会说什么“该谁的班儿,谁领罪”,到时候,红药的差事就会全都落在刘喜莲的身上。
  这可怎么成?
  她好容易才熬到如今这地步,若再回头做杂役的活计,那不就又活回去了吗?


第011章 好意
  刘喜莲越想越是拱火,看向红药的眼神像要吃人,张口便骂:“你是死的吗?”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道:“那石头坏了你就不会躲?红柳怎么就好好儿的,偏你就摔着了?你这眼睛是瞎的么?我看你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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