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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张婕妤接了,却不及饮,只道:“她们几个谁是谁,寿芳你来指给我瞧瞧。”
  钱寿芳忙凑去近前,隔着窗纱一一点出了四人的名字。
  张婕妤一面听,一面便笑:“太后娘娘这回取的字真好,‘红’字听着就挺喜庆的。”
  钱寿芳忙跟着凑趣:“正是呢。那‘福禄寿喜’奴婢们这帮老的都用了,太后娘娘便指了这‘红’字,可见这宫里往后也必定红红火火、欢欢喜喜地。”
  这等好话、吉祥话,张婕妤自是点头赞同:“可不正是么?太后娘娘福份大,由她老人家亲点的字,想必也有大福气的。”
  语毕,她便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向红药、红柳二人遥遥一点,漫不经心地道:“这两个瞧着倒是干干净净的。”
  言下之意,就她们俩了。
  钱寿芳恭声应了个是。
  交代完此事,张婕妤便有些百无聊赖,一时倦意袭来,遂掩口打了个哈欠,漫声道:“罢了,你们都下去罢,该忙什么忙什么,我且歪一歪,不必留人服侍。”
  众人皆领命退下,唯钱寿芳略停了片刻,先拿过床小夹被来,轻掩在张婕妤的身上,又将那窗户阖严,以免春风吹透,伤了主子的身了,眼见得张婕妤阖目养神,方退去外间。
  掌灯时分,四个“红”字辈小宫女便换了班,红药与红柳分做一路,调去早班,床铺也换到了朝南的墙边,而红棉、红衣二人则分作晚班,床铺换去北墙。
  这一替一换之间,主子的好恶,亦是一目了然。
  “啧啧,真是会咬的狗不叫哇。面儿上瞧着老实本分,底下那心眼子可比筛子还多。我们这些没主意的,显见得就不得主子的欢喜了。”红棉将一条腿跷在门槛儿上,“噗”地吐出两片瓜子皮,风凉话成串儿往外冒。
  若论服侍主子的本事,她自问乃是四人之中的翘楚,恨只恨主子并不赏识,她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你教她如何不气闷?
  再一个,她也算是金海桥的老人了,四人之中本就该以她为首,可如今却被旁人压在了头上,她心中自是大不平。
  红药与红柳正收拾铺盖卷,闻言俱不作声,倒是一直安安静静做着针线的红衣,将缝衣针向鬓边擦了几擦,柔声劝道:“妹妹这话说得太重了。红药和红柳都是温柔和顺的性子,主子看重也是该当的,不像我这样笨笨的,不讨人喜欢,那也是咱们没福分,怨不得旁人。”
  这般说着,她面色便有些黯然,叹了一声,重又低头缝帕子。


第007章 听音
  红棉瞥了红衣一眼,忽然“咯”地笑起来,翘起一根小指向她点了点:“嗳,我说你呀,要挑唆人且去别处挑唆去,打量着谁是傻子呢?”
  红衣怔了怔,旋即脸涨得通红,张口便欲辩白。
  不想红棉却生了张快嘴,根本不给她说话之机,抢先道:“怎么着?难道我说错了?你这话不就是挑梁架火么?不就是要让我觉着我既不温柔、又不和顺、还不老实么?然后我这一生气呀,就会跟她两个闹起来,闹得上头都知道了,最后我们三个挨打挨罚,就显出你一个人的好来了,是也不是?”
  这一通抢白,字字尖利,直将红衣说得眼睛都红了,那已然颇具规模的胸脯,更是剧烈地起伏不息。
  看了红棉好一会儿,她方颤巍巍转过一双晶莹泪目,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红药二人道:“两位妹妹可千万别听她的,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嘴笨,不会说话,两位妹妹别往心里去。”
  语声未了,那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她忙抽出帕子来擦,却是越擦,那泪珠子掉得便越厉害,怎样也擦不净。
  “啊哟哟,瞧把你给委屈的,简直伤心死你了呢。”红棉冷笑起来,蓦地将瓜子朝袖中一收,咳嗽两声,便将手指翘作兰花状,捏细了嗓子,娇娇柔柔地道:“你们瞧瞧呀,红棉骂我、欺负我,你们怎么都不来帮帮我,哎呀呀,我这个苦命可怜的人啊啊啊……”
  她用着伶人的腔调拖长了声音,旋即面容一冷,“呸”地朝下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骂完了,又掏出瓜子来磕,没事人一般。
  这几乎是明着打脸了,红衣越发气苦,直哭得满脸是泪,偏又不敢高声,瞧来越发柔弱可怜,反衬出红棉恶形恶状、形如泼妇。
  红药木着一张脸,心下却也有几分清明。
  前世时,她分不出人好人坏,只晓得看个表面,总觉得红棉太凶,红衣柔弱。
  如今,到底虚长了几十岁年纪,旁的不甚灵光,听话听音这桩本事,却是渐长。
  自然,这长得也极有限,也就比她前世好上一丁点罢了。
  说到底,她那七窍里头,也就通了六窍,剩下的,是一窍不通。
  红药低头抠着手指甲,心底十分羞惭。
  若论年岁,这满屋子小姑娘都得在她跟前跪着叫“祖宗”;然若论心计,跪的那个就成了她,人家才是祖宗。
  “你俩该轮班儿了。”红柳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便如她这个人一样,她的语气亦是细的、淡的,无情无绪。
  红棉与红衣俱皆一惊,忙看向铜漏,这才发觉,竟到了值宿之时。
  “这地归你们扫了。”红棉挑帘便走了出去,留下一地的瓜子皮。
  红衣也止住了抽泣,用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方站起身来,湿润着眼角强笑道:“要不还是我来扫吧,怪腌臜的。说起来都是我们这班儿的事,红棉就是性子急,你们也别怪她,我代她向你们赔不是。”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当真屈膝蹲了蹲身。
  红药惊得一跳,连忙错身让开。
  这个礼她可受不起。
  “还是我来吧。”早在红衣屈膝时,红柳便去屋角拿来了箕帚,这会子已然动手扫起地来。
  “哎呀,这多不好,都是我们的错,还是我来吧。”红衣忙上前便要去抢。
  红柳灵巧地往旁一让,躲开了她的手,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并不敢劳你的驾,不过小事罢了。再一个,若是为这么点子事,便教你误了主子的差事,我们纵使罪该万死,你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去?”
  锋芒毕露的一席话,经由她说来,却是不见半点火气,平淡得如同说着不相干之事。
  红衣被她噎得一口气没回过来,胸脯再度剧烈起伏,那一番波澜,蔚为壮观。
  那一刻,她的心底,实是有着难以抑制的震惊。
  这红柳平素瞧来不吱声不吱气地,却不想辞锋之利,犹在红棉之上,几句话便把人堵死了。
  且相较于红棉的口角缠杂,红柳这才是真本事,不过三五句话,便将事情又撂回到了红衣手中,若再厮缠下去,错就全在红衣一人之身。
  思及至此,红衣心下越发悚然,只觉得,这金海桥果不负那“三不管”的名头,难相与之人竟是扎堆,这才一刻不到的功夫,她竟两度受挫。
  然则,那又如何?
  红衣咬住嘴唇,半低了头,掩去满眼愤懑与不甘。
  她想要的,谁也夺不去。便夺去了,她也能再抢回来!
  抑下胸中翻涌的情绪,她抬首举眸,雅淡的脸上,笑容温静。
  目注红柳数息,她柔声轻语地道:“瞧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没的讨人嫌呢,两位妹妹莫恼了我去才好。”
  不待人搭腔,她已顾自提步向前,袅娜的身形有若纤柳,语声亦如是:“既这么着,那就有劳红柳妹妹了,姐姐我先去当值。”
  言至此,忽一转首,两道锐利的眸光,飞快扫向了红药。
  红药不防头,心头大骇,身上像被针扎了一下也似,忙转回头,佯作铺床。
  只是,那铺盖早便安顿好了,她委实无床可铺,只得这里摸摸、那里扯扯,作出一副很忙的样儿来,口中还不停叨咕:“怎么帐子又歪了,啊呀被褥也皱了,啊呀呀这帐子上有个洞,蚊子会不会飞进来?不行,我得找针线来补一补……”
  那一刻的她,浑然不觉自己动作生硬、言辞匮乏、语气呆板,演的痕迹不知有多重,还自以为得计,兀自嘟囔个没完。
  红衣笑容未改,眸光在她身上停了停,挑帘跨出了屋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场风波,便这样消弥于无形,若一粒微尘落入平湖,连个涟漪都不曾荡起来。
  在“三不管”、在东西六宫、在偌大的皇城,这样的口角争执、言语机锋,乃至于吵嘴骂架,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只消别闹出大事、祸事,不惊动高贵的主子们,则无人会问,更无人多管。


第008章 新鞋
  张婕妤近日十分郁结,起因是为着一方布帕。
  她专为“织茧礼”预备的帕子,竟被耗子咬了个大洞,根本用不得,气得她当场砸破了一只茶盅。
  “织茧礼”乃是一年一度的大祭礼,由皇后娘娘亲自主持,在京诰命皆需参加,论隆重,不比“亲蚕礼”差。
  此等祭礼,各路嫔妃自不能躬逢盛事,然却需奉上各色应景物件,以示皇家内眷对桑田农事的重视。这其中,织茧礼所需之物,便包括一方由嫔妃们亲手纺织的布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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