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她忽又觉着有些不舒服。
这班次还是钱寿芳重新安排的,看得出,她对红药多有照拂,替她虑得周全,这让红棉颇是不忿。
红药长长地“哦”了一声,装出才听说的样子,一脸恍然道:“原来是这么着,那刘姑姑也真辛苦了。”
见她根本没听懂,红棉“噗哧”笑了出来,也不点明,只笑呵呵地道:“是啊,刘姑姑近日可要辛苦了。”
依刘喜莲的脾性,这等辛苦,她如何会白白地吃?
红药这一回算是将她得罪狠了,往后有可的受。
如此想着,红棉笑得越发欢畅。
那厢红药想了想,便一脸真诚地道:“多谢姐姐提点。今晚也要请姐姐多担待些,我这伤……”
“哟,这我可不能答应你。”不等她说完,红棉的脸立时板成铁板,语气也冷下去:“咱们一码归一码。刘姑姑替你当差,那是你的事儿,可不与我相干,该你的你自去做,千万别叫我。”
这话委实堵人,红药亦未料她如此直接,缓了好一会,方陪笑道:“是我冒撞,姐姐也有差事在身上呢,我这样说,反倒让姐姐为难,都是我的不是,姐姐莫恼了去。”
话说完了,她心下犹自惴惴。
这些细微处的应对,她已然记不太清,只能尽量模仿着年少时的自己。
那时,她还是个实芯儿的小姑娘,虽才吃了两年的苦,心底深处,却还留有一丝天真。
再往后,时光倥偬,天真的小姑娘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又成了实打实的泼妇一个,在石榴街称王称霸,真真是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见红药态度和软,红棉虽觉得意,却犹有几分不足。
人太老实了,欺负起来都没意思。
“我这是为着你好,若是凡事都由我替了你去,你生疏了差事,岂不是我的罪过?”她拍了拍红药的手,一脸地语重心长。
红药只得应和她:“姐姐说的是。”
红棉“咯咯”一笑,又道:“你知道便好。你且记着,从今以后,只要咱俩一处当差,那便你是你、我是我,断不可谁替了谁的差。不然被姑姑们瞧见了,倒霉的还是你,知道不?”
这话越发没有道理,红药却也不好驳她,只得捏着鼻子谢了再谢,活似她欠了红棉多少人情。
红棉心满意足,终是转去一旁收拾。
夜色如浓墨,泼洒得满世界漆黑,疏雨如薄烟,次第飘洒,凉风携来隐约的花香,令这夜越发岑寂。
张婕妤累了一天,很快便安歇了,红药二人将里外收拾妥当,亦自睡去,而折腾了一整天的冷香阁众仆役,亦泰半陷入安眠。
已而夜阗人寂,那雨丝犹在疏疏落落地飘着,滴水檐下,间或发一声清响,断续不成调,似人懒拨弦。
天交三鼓,东厢耳房的窗户突然无声地开启,一个人影攀窗而出,遮掩着身形潜至西厢,向那窗户上轻敲了两记。
“笃、笃”,断续夜雨中,这声音迹近于无。
然而,西厢的窗户却被人自内推开,一道身影探出窗外,也不说话,只向来人招了招手,复又将窗扇推到最大,旋即隐入夜幕。
来人双手扶住窗台,三两下翻进屋中,复又飞快旋身将窗户掩牢,方向着那开窗之人蹲了蹲身,恭谨地道:“我来得迟了些,劳罗姑姑久等了。”
罗喜翠向旁一闪,让开了对方的礼,口中轻笑:“快别这么着,被你干娘知道了,还不得打我?”
说话间,她摸索着取出一早备好的厚布与绳索,将窗子蒙上、门帘扎紧,凡漏光处尽皆掩牢,这才擦亮火石,点燃了案上的莲座铜烛台。
细如小指的蜡烛,长不盈寸,微弱的烛光,只堪堪照出尺许远。
红柳的脸,便映在光晕之中,忽隐忽现。
“还不曾多谢罗姑姑帮忙呢。干娘让我先与您说一声,过两日等风声歇了,她必亲来谢您。”红柳客客气气地道,就便坐在了案旁。
罗喜翠闻言,似是颇有些受宠若惊,将两手直摇:“这可使不得,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儿罢了,唯那薛红衣有几分精明,骗过她却是不易。因前头拖了这些日子,她倒是追着我问了好几回,都叫我拿话糊弄过去了。天老爷保佑,她却也没起疑。”
虽说着谦词,骨子里,还是在邀功。
红柳心下冷笑,面上却笑得亲切:“罗姑姑辛苦了。我也知道她一肚子坏水儿,若不是有姑姑帮衬着,今儿这场祸事就着落在我头上了。”
她说着便呼出一口气,眸中划过惊惧,似仍心有余悸。
罗喜翠见状,大是得意,话却说得矜持:“你这孩子,也太见外了不是?我不都说了么,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为能买通我,我就顺水推舟呗。不是我说,那区区一百两银子,我还没瞧在眼里呢,这薛红衣也真是,当我没见过银子么。”
语中大有轻屑之意。
红柳连声应是,低垂的眼睛里,却溢出些许讥诮。
一百两?
真是好大的胃口。
谁不知酒醋面局是个清水衙门,红衣就算再能捞,也捞不着这么些钱。
第015章 私议
红柳这些日子并没闲着,亦曾寻人暗地里打听过。
据她估算,红衣那些家当,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只手,可到了罗喜翠这里,却翻了足足一倍。
这是伸手要钱呢,且还是狮子大开口。
按下心底情绪,红柳抬起头,面上的笑却是感激的:“罗姑姑的辛苦,我都知道,您放心,断没有教您白辛苦的道理,我干娘一准儿不会亏了您去。”
罗喜翠心中大定,面上绽出笑来。
不过,她在宫中多年,深谙见好就收之理,遂也不再提此事,转而又问起别的:“那往后你想要怎么着呢?要留着红衣么?”
似是怕红柳误会,她又细细分说:“不是我躲懒,委实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纵使你我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她,一时有防不到之处,教你吃了亏可怎么是好?倒不如早早把这祸根送出去,大家干净。”
红柳浑不在意地摆手道:“这倒用不着,就留下她也好,看她上窜下跳的,也是个玩意儿不是?”
罗喜翠大是意外,愣怔片刻,复又“咯咯”笑起来,平素瞧来寡淡的一张脸,此时的表情却极为丰富:“你这孩子,跟你干娘一个样儿,说话得趣得紧。”
红柳忙谦:“您也太夸奖了,我连干娘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差得远了。”
说话间,她已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看着就颇沉的锦囊,搁在罗喜翠手边,笑道:“这里有三十两,却是少了些,实是太多了我也不好带在身上,您先拿去喝茶吧。余下的,我干娘必会补足。”
罗喜翠登时眉花眼笑,接过锦囊暗自掂了掂,觉着差不离了,便收进了袖中。
钱财落袋,她的心情越发好起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钱更好的物事。
钱不会说谎、不会使坏、不会打你的鬼主意。有多少钱,便能买下多少东西,实实在在、清清爽爽。
从前她年纪小,将那些不紧要的事看得比天大,只觉得钱这东西,又脏又俗,碍眼得很。
而今长了几岁年纪,她终是明白,人心是靠不住的,唯钱不会负你。
她今年已经二十五了,三年前宫里放人,她没赶上。听说,皇后娘娘打算后年再放一拨,到时候,罗喜翠可就二十七了。
二十七岁的老姑娘,若无钱财傍身,可怎么活着?
总不能教家里养一辈子罢?
便是嫁人,亦需备上一份嫁妆体己,否则,嫁到了婆家,一样是挨苦受累的命、
是故,这两年罗喜翠想尽法子捞钱,可巧那薛红衣就挺有钱,竟拿出整整五十两来,请她帮忙整治红柳,她自不会推却,收了钱便打算办事。
可却未想,那红柳竟是大有来头,认的干娘居然是钟粹宫的一等宫女——邓寿容。
原先罗喜翠还不信,直到邓寿容亲来与她说项,她才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钟粹宫乃是宁妃居处,身为宁妃身边的大宫女,邓寿容就是那高高一座山,而她罗喜翠,便是那山脚下的一块石子儿,仰头都望不到山顶。
她当场便把红衣给卖了,连对方的计策亦合盘托出。
红衣的谋划其实很简单,便是借天时地利,作出一个“意外”来。
早几日,红衣便发现了一件事,每次清晨自井边汲水回来,皆是红柳当先推门进院,从不曾换过人。
由是,红衣便想到了那门后的石阶。
那石阶正中的一块条石,久经风雨侵蚀,已然裂了缝,内里亦朽烂不堪,时常掉些小石块下来。
此事并非秘密,冷香阁阖院皆知,便放眼金海桥,有此情形的院子,亦比比皆是。
“三不管”么,向例是无人来管的。
在张婕妤搬进来之前,冷香阁已然空置多年,内官监派人翻新时,亦不过刷一层新漆、换几件家什,如此而已。
王孝淳倒是挺上心的,特特往内官监报了几回。只是,条子递了上去,回音则是沓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