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影点了点头,伸了懒腰,一屁股坐在了残损的石阶上,抬手拨拉着眼前杂草,笑道:“这话也是。不过,要照你这话说来,李二蛋和咱们倒也挺像。”
他笑着抬起头,伸出食指在脑袋上虚绕了两圈儿,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不得咱们九个也和他一样,这儿都有问题,若不然,怎么会活成这等不死不活的模样?”
说完了,他顺势捏了捏缺角的耳朵,又“嘿嘿”笑了起来:“其实吧,你才应该是初影。当年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这半拉脑袋就没了。”
虽是言及生死,可他的笑容却轻松而随意。
他竖起手掌自己脑袋边虚虚斜切了一下,张着嘴笑道:“只要你那刀子再往前伸一寸,咱就嘎崩脆,没了!”
“九影学艺不精,那一战已尽了全力。”九影的声音有点发闷。
初影响亮地“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两手撑在身后地面,翘起二郎腿,笑嘻嘻地道:“你这人就是太四平八稳了,主子又不在跟前,多说几句也死不了人。”
言至此,忽觉不妥,又飞孩子们推翻了此前的说辞:“罢了,你还是别听我的,就这样罢。所谓祸从口出,我就是个好例子。”
他单手撑地,空着的手则倒转来,拿拇指往自个的鼻尖点了点,一脸地自嘲:
“千万别学我,明明是鬼,却总想着当人。结果呢?差点儿就陷在青云巷里出不来了。”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笑,然眼底却是荒芜。
九影没说话,只直挺挺地立在原处,如同一根石柱,似是连风都吹不动他一根发丝。
数息之后,他方才启唇道:“此事乃向采青的首功。”
“向采青?”初影歪着脑袋想了想,“哦”了一声道:“就那个宫女是吧?眼下在朱家倒屎盆子的那个?”
九影石像般的身形,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有一丝晃动的迹象。
他抬起头,狰狞而凶悍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浅淡、迟缓,如微风吹皱的水面,于涟漪未起之时,便已归于平静。
“对,就是……她。”他像是颇花了些力气才说出句整话,面上的狞厉亦仿佛随时都会崩碎。
初影正将野草缠在指间把玩着,并未觉出他的异样,自顾自地又道:
“老九,你觉不觉得宫里的女人都特娘地忒吓人?就比方那什么妃,亲手干掉了自个儿的骨肉,她也真下得去手!还有那个半疯的什么嫔,下毒就跟玩儿似地。跟人家一比,咱们这几个就真是……”
他摇了摇头,以一声低低的哂笑,作了收梢。
九影没去接他的话。
他二人像是惯于如此相处,虽各说各话,却并不妨碍彼此互通声气。
停了数息后,九影方沉声道:“再请大哥告诉主子,向采青在王府收买了一个姓周的老妈子,此人乃是王府世仆,很贪财,向采青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才打探到了李婆子其人其事。”
“明白了,向采青没钱了。”初影笑着道,显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九影也未否认,躬身道:“就这些了。大哥好走。”
回答他的,是一片安静。
他缓缓抬头,阶前早没了那个吊而啷当的身影,仿似他从不曾出现过。
岑寂的小院中,唯风拂长草、断瓦颓垣,屋脊上的阳光,越发地淡薄起来……
红药这一晚睡得有些迟。
徐玠直到亥初过半方才回屋,红药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却还是强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方去安歇。
安三娘与徐肃之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红药便觉着,还是提前知会徐玠一声来得好些。
自然,就算她不去说,徐玠想必也会很快知悉,只到底此事乃红药亲历,若是假旁人之口转述,没准儿就会有所疏漏,倒不如她一总说了。
徐玠听了之后,眉毛都没皱一下,只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便涎着脸拉着红药钻进了帐子。
一夜**,不可言表。
翌日一大早,徐玠神清气爽出门干正事儿去了。
摸着凉透了的半边床榻,红药不由暗自咬牙:
同是爹生娘养,何以她此际还腰酸骨软,起榻都费劲儿,这厮倒是神完气足,没事人也似?
这不公平!
用力蹬了几下床板,红药到底还是支撑不住,睡了个回笼觉。
因今日朱氏免了晨定,丫鬟们倒也没来叫起,由得主子睡到了日上三竿。
红药这一觉好睡,实是沉且酣,待起榻后梳洗完毕,又用了一顿精致早膳,她的精气神已是完全恢复了过来。
荷露见状,便笑着道:“厨下照着爷留的菜谱做的饭菜,真是又新鲜、又好吃。太太不知道,每回您没吃完赏下去的,小丫头们都抢着吃呢。”
红药心说那当然,也不看这是谁的菜谱。
虽是得意得要命,她的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故作洒然地挥手道:“等年下的时候,我叫厨下整治一整桌的席面,让你们吃个痛快。”
见她粉面含春,显是心情极好,一旁的莲香便凑趣道:“太太也太小器了,一桌子怎么够,好歹弄个三五桌的才成。那些小丫头别看年纪不大,一个个都是饭笸箩,能吃得紧。”
这话说众人皆笑了起来,芰月便上前推她道:“你也莫拿别人说嘴了,你自个儿又是什么精细人儿不成?还不是一吃一大碗?”
莲香登时羞红了脸,抓着她便要去撕她的嘴,红药直瞧得忍俊不禁。
便在此时,远处蓦地传来一阵喧哗,竟将满屋子的笑语给压了下去。
屋子里很快静了下来,莲香与芰月不再打闹,荷露更是面色凝重,不待红药吩咐便沉声道:“婢子去外头瞧瞧。”
便在她说话时,喧嚣声愈发强烈,红药隐约听见了女子的尖叫,还夹杂着一两声哭嚎。
她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那一刻,她在犹豫是该出去看一看,还是按兵不动?
一息之后,她有了答案。
“出去瞧瞧。”她闲闲地拂了拂衣袖,起身说道,那一袭大红实地纱缠枝木芙蓉长裙在她身周散开,仿若燎原之火。
她已然想得通透。
外头闹得这样厉害,显非小事,且离影梅斋还颇近,身为影梅斋的主子,她岂能关起门来不闻不问?
从前她是奴婢,身微命贱,芝麻点儿大的事就能把她压垮;而今,她却是一院之主,身边更有无数助力,若仍旧照着做奴婢的那一套来,负人亦负己。
她总要对得起徐玠的一片苦心,也总要对得起国公夫人刘氏的着力栽培。
她顾红药,不可能永远缩于人后。
抱持此念,红药自是无所畏惧。
带着一堆丫鬟婆子出了院门,尚未行出多远,那厢荷露便自花径转了出来,却是打听消息回来了。
红药一见她面色,心里便格登了一下。
荷露面白如纸,目中犹有惊恐之意,一见红药,立时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禀报道:“太太,安三姑娘……没了。”
第364章 无衣
红药闻言一滞。
安三娘……死了?
这怎么可能?
昨天她不还好好儿的么,怎么一夜过去,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你问清楚了?当真是安三娘没了?”红药不由自主地追问道。
委实是这消息太过突然,让人难以置信。
荷露亦是一脸地不敢相信,此时闻言,身子忽地颤了颤,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整张脸白得发青,低声道:“婢子是亲眼瞧见的。”
她咬着嘴唇,语声艰涩而断续:“她……她的尸首就在小莲塘那边,才被人……被人捞上来,婢子去的时候正好瞧见。”
言至此,她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面上再无一丝血色,颤声道:“太太,她……她不是一个人死的,她是和……和个男人抱在一起……一起死的。两个人都……都没穿衣裳。”
这句话似是耗尽了她的力气,待最后一字离唇,她身子忽地一软,仰面栽倒。
众人俱皆大惊,幸得鲁妈妈早有所觉,抢上前扶住她,这才没让她摔倒在地,饶是如此,红药亦吓了一跳。
“太太放心,没事儿,荷露这是背过气去了。”鲁妈妈到底经老了事,此时亦无一丝慌乱,拿指甲在荷露的人中处掐了两下,荷露“嘤咛”一声,悠悠醒转。
只是,人虽醒了,面色却还是一片惨白,站也站不稳,鲁妈妈叫两个婆子将她架住了。
红药见她显是受了大惊,红药心下颇为不忍,忙吩咐那两个婆子道:“你们这就把荷露扶回屋躺着,再给她吃两盏糖水,让她好生歇一歇,别让她身边离了人。”
说完了,又叮嘱鲁妈妈:“妈妈这几日让人给她替个班儿,让她好生睡上一两日,想也就好了。”
当年红药头一次瞧见死人时,亦是如荷露这般,怕得浑身发软,过后狠狠歇了几日,再拿什么事情打个岔,也就过去了。
“太太,要不您先回避一下,由奴婢带上几个人去盯着可好?”鲁妈妈小声提议到,语中不无劝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