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没说话,也不知是真没力气了,还是懒得开言,只将眼睛往大案上瞄。
周妈妈倒也有两分急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登时醒悟,忙道:“王妃先喝两口水,缓一缓再说。”
说话间麻利地捧起玉壶,斟了半盏温热的蜜水,递了过去。
朱氏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蜜水,面色渐复,呼吸也均匀了,只眼神却还透着惶然,颤声道:“丁长发怎么……怎么就死了呢?”
丁长发,正是五庄头的名字。
周妈妈的神色并不比她好多少,茫然摇头道:“回王妃,这事儿奴婢真的搞不懂,从昨儿晚上起奴婢就……”
她忽地停下语声,惕然往周遭看了看。
朱氏亦醒觉了过来,紧了紧她的手,故意扬声道:“再歇一会儿,你扶我去外头散散。”
周妈妈忙应是,想了想,还是小声地道:“王妃,您身子不舒服,要不要改天再说?今儿外头风挺大的,奴婢怕吹坏了您。”
“不当紧,趁早出去了,我也好舒口气。”朱氏双目微阖着说话,同时松开了手,手指却不受控制地痉挛着,额角青筋浮突,面色竟有几分狠厉。
周妈妈见状,自不敢再劝,小心地服侍着她歇了一会儿,便打帘子唤进几个丫鬟,替朱氏梳头换衣。
朱氏劳心劳力了一上晌,午饭也只略动了几筷子,此时有些精神不济,丫鬟梳头的时候,她竟半睡半醒地起来,还是周妈妈乍着胆子将她唤醒了。
这片刻小睡,倒是让朱氏的身子舒爽了些,她也没多带人,只叫周妈妈并几个婆子跟着,一行人便去了花园。
深秋时节,草木凋零、万叶悲声,全不似春夏时节的好景,一眼望去,唯满目萧瑟,令人徒生岁月无情之感。
朱氏却觉着,这样的花园,才让人安心。
“总算能好生说话了。”坐在观景亭中,转望四周,她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周妈妈将鎏金手炉奉予了她,低眉说道:“主子是想问昨晚之事么?”
朱氏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在她身上。
周妈妈合拢于身前的手握紧了些,语声极轻地道:
“回主子,昨晚奴婢是从亥正(晚十点)时起守在路口的,没多久就瞧见三夫人跟牛婆子抬着安三姑娘走了过来,因奴婢已经提早灌醉了守门的婆子,她们行动也轻,倒也没惊动人。”
她在此处稍停了数息,蓦地一阵风袭来,凉浸浸地直往人脖子里钻,朱氏不禁面色微变,拢紧了身上的狐皮氅衣。
周妈妈亦是身子一缩,握紧的手指节泛白,语声也有些发紧,又道:
“她们两个把人抬到小莲塘,正在往里扔的时候,那牛婆子忽然说了句‘塘里有个人’,三夫人当时就吓得松了手,把个安三姑娘给扔在了地下,奴婢也……也唬了一跳。”
她咽了口唾沫,手指来回绞动着,似是要籍此抵消昨晚的惊惧。
朱氏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觉得后心一阵阵地发凉,手掌已然被冷汗打湿了。
安静只维系了片刻,周妈妈的语声便又响起,和着寒风送入朱氏的耳畔。
只听她道:“奴婢一开始以为牛婆子胡说,可巧就在那个当儿,那月亮竟从云里穿出来,正正照在那小莲塘上,奴婢这才瞧见,塘里真有个男人,脸朝下浮着,像是已经死了。”
“你就没瞧见脸?”朱氏颤着嘴唇问了一句。
此乃她最为不解之处。
在她……不,应该说是在向采青授意周妈妈的设下的计谋里,死于昨晚的,应该只有安三娘一个人。
而借安三娘之死,将谋害继妹的安氏捏在手心,才是朱氏设局的真正目的。
虽则向采青力陈此事无益,只消把她们看中的那个人陷进局中,也就成了。可朱氏却还是执意如此。
她想要多捞一个筹码。
那晚分赏宫中的衣料时,向采青就已然看出,安氏是个心胸狭隘、巴高望顶之人。
这种人,只消给予足够的缘由,她就敢做任何事。
第368章 耳坠
原本依向采青之意,三夫人安氏,只是一味药引子而已。
以其欲令娘家侄子读书入仕的迫切之心,诱之入局,让她做下她当做之事,最终,将另一个人牢牢攫住,为朱氏所用。
这才是向采青真正的用意。
然朱氏却觉不足。
一枚棋子如何够使?设若那个人竟没被套住,岂不两头皆落了空?
是故,她必欲将安氏也算计在内。
向采青起初是不愿的。
她极言安氏虽亦堪用,然其幼年失恃、继母刁难,作养得一副偏狭脾性,狠毒有余却聪明不足,只怕还颇有几分反骨,万一反噬,恐受其害。
殊不知,这一番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朱氏的心。
徐玠不正是如此的么?
这个天生反骨的逆子,不正是将她这个嫡母给反手捏死了么?
而身为一府主母,身为东平郡王妃的她,辖制不住那贱种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辖制不住一个小小的庶子儿媳?
就凭安氏?
哪怕她反破了天去,还能反得出她这个当婆母的手掌心?
这念头一经泛起,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直刺得朱氏蠢蠢欲动,大有以安氏代徐玠一雪前耻之意。
向采青到底妥协了。
朱氏执念太甚,劝亦无用,且在向采青看来,将安氏拿捏住,也未始不是一个好法子。
而谋划亦随之更改。
是故才有了朱氏对安三娘的格外疼宠、以及“娥皇”凤头钗之事。
这一切,皆是向采青针对安氏设的套。
安氏与安老太太多年积怨,本就难以化解,若换作从前安氏身微势弱之时,她可能还会再忍一忍。
可如今却又不同。
安氏已有一子傍身,在王府立足正稳,而她心底压抑多年的怨恨,只消稍加引动,即可呈燎原之势。
安三娘,便是点燃这场大火的那一星火苗。
以安氏对安老太太之恨,转嫁之于继妹之身,她想必会下狠手,弑杀继妹。
这是很容易预料到的。
为此,向采青还提前将另一枚棋子——亦即那个牛婆子——早早搁在了安氏手边。
当初,就是这个牛婆子偷偷向安氏示好,并透了好些消息予她,才令安氏对其深信不疑,将之视作了帮手。
有此助力,安氏自是如虎添翼。
她果然上了钩。
诚如向采青推断的那样,她确实足够心狠手辣,竟真的勾结那牛婆子,对继妹下了手。
当牛婆子前日偷偷送来安氏将于昨晚动手的消息时,朱氏满心以为,此局已定。
就在昨晚,她还做了一个美梦,梦见梅氏百货并五房名下所有产业,终归为己所有,而她嫡嫡亲的女儿徐婉贞,亦觅得一门上好的亲事,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至于五房,只消徐玠死在外头,那连环局亦此做成,则向采青手里的那份绝子药,也就有了用武之地,不是么?
可朱氏却再也没想到,一觉醒来,铁定无错的筹谋,竟还是出了大问题。
丁长发居然死了!
初初听闻消息时,朱氏险些没背过气去。
丁长发是她的助力,若没有他,庄子上的那几个又怎会俯首称臣?
可他却死了。
与安三娘相拥着赤身而亡。
大惊失色之余,朱氏多少对向采青乃至于周妈妈皆起了疑。
而此际,听其言、观其色,朱氏却又觉着,她似乎疑错了人。
周妈妈不像在说假话。
再者说,向采青乃是朱老太太荐来的,她既是一心帮着自己,就断没有自己人杀自己人的道理。
此时,周妈妈想亦听出了朱氏语中疑意,遂抬起头来,将一张惨白的脸望向朱氏,抖着嗓子道:
“王妃恕罪,奴婢那个时候是真真儿的吓得半死,脑袋里就像灌了铅似地发沉,委实是甚都想不起来。且也实在离得远了些,天又黑,奴婢真没瞧出来那男尸就是五庄头。”
见她满脸悚然,犹似心有余悸,瞧来绝不像作伪,朱氏本就不甚浓的疑惑,亦消去了大半,遂强笑着摆了摆手,道:“罢,罢,我也不过问一声儿。”
目今,周妈妈是她最倚重的臂膀,于她有大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她还是知晓的。
念及此,朱氏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说来也不能全怨你。昨儿晚上是我自个儿要吃安神汤的,睡得沉得很,你便要来禀了我也是不成。唉,皆是天意罢。”
这事儿也确实怨不得周妈妈。
为防露出行迹,朱氏早便与之议定,事发当晚她会一早入睡,吃安神汤也是朱氏的主意,为的是瞒过徐玠安插在明萱堂的眼线。
此事向采青亦一早言明了。
也正是为着避人耳目,这位深明大义的向妈妈才会自污离府,隔着一个朱家帮朱氏出主意,而周妈妈则居中递话,偶尔也帮着朱氏周全一二。
却未想,朱氏做足了全套戏码,却偏偏就出了篓子,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周妈妈垂下头,低声说道:“主子早些睡下是对的,不然,奴婢一慌神,说不得就要禀到主子这里来,万一再有个什么,惊动了那起子小人,奴婢便是死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