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虽是乐开了花,她面上却显得很忧虑,低声道:“哟,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她怎么就能把差事和主子都给撂下呢?从前她可没这样儿过。”
话说得很中肯,纵使言不由衷,到底大面儿上还算妥当。
王孝淳便点了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罗喜翠虽有些小毛病,差事上头却也还好,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唉。”
他摇着头,面现愁容。
刘喜莲便劝他道:“王公公也莫担心,她当老了差的,想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完了事儿她也就能回来了。”
这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一个奴婢罢了,主子才是天,又有什么什么事能大得过自家主子?
王孝淳素知刘喜莲的心病,也不点破,仍旧叹道:“但愿如此罢。若再不见人,说不得我还得往各处跑一跑。”
见他神情淡淡,刘喜莲亦识趣地不再提,只陪笑道:“公公辛苦,我去给您倒碗茶喝。”
说话间已是脚下生风,疾走回了屋,王孝淳张口欲拦,却见她已然进了屋,由得她去了。
很快地,刘喜莲便捧着个托盘走了出来,盘中置着一碗茶。
王孝淳不愿拂她好意,接过喝了,不经意一转首,便瞧见了红药。
“哟,红药蹲地下这是干嘛呢?”他吸溜了一口茶,笑眯眯地问。
红药扎煞着两手站起来,讪讪地道:“回王公公,我拔草呢。”
王孝淳正想再问,刘喜莲已然抢先道:“这孩子,整天净知道瞎玩儿。”又回头吩咐红药:“快先回屋收拾干净了,再把那热水给烧上。”
红药乐得丢下这差事,应了一声,便回屋洗净了手,复去到廊角处,向那小风炉里添了块炭。
因金海桥离着西膳监甚远,故这一片的院子里,皆备有风炉,天冷时便拿来热饭菜,免得主子们吃冷食,平素烧水喝茶之类的,亦皆指着它。
红药这厢专心烧水,刘喜莲便花蝴蝶似地满院乱窜,不一时便去了正房,想是要在张婕妤面前好生表现。
而罗喜翠,一直不曾回来。
张婕妤先还恼着,眼见得天光渐暗,她便也慌了神,将钱寿芳唤进屋,问道:“老王可去外头找了?”
因屋子里并不曾点灯,幽暗之中,她的声音亦格外低沉。
钱寿芳也正为此焦心,面上却还维持着镇静,躬腰道:“回主子,才王公公带了几个小的四处找了,都说没见着人。王公公把她们遣回来报了信,如今他又往金海桥外头去了。”
张婕妤烟眉轻锁,望向窗外。
暮色将尽,墙头上悬了一片绚丽的金红色,空寂的庭院中,不见人迹,唯树影参差、随风摇曳,全不知尘世纷扰。
张婕妤莫名生出了一丝羡慕。
若她也是一棵木头,不用去想、去活、去挣命似地向上爬,可有多好?
她恍了恍神,心绪归至眼前,面上重又聚起阴霾。
在这宫里,一个人若是不见了,那么,这人便有极大可能就此真的“没”了。
张婕妤松开眉心,叹了一口气,缓声道:“罢了,等老王回来了,你叫他去尚宫局报备一声吧,也免得过后吃挂落。”
钱寿芳闻言,面上微微一黯,低声应了个是。
停了片刻,张婕妤又道:“再,宫正司那里也报一声,便说是我说的,但凡有事,由得她们先行处置,不必告诉我了。”
她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平白一个宫人没了影子,自非小事,更不能瞒着不往上报。一则宫规有例,隐瞒不报者乃是大罪,重者可夺封号;二来,冷香阁也不比那些福地洞天,庙小菩萨弱的,委实没必要在这等事情上作伪。
吩咐完这些,张婕妤便挥退了钱寿芳。
而小半个时辰后,王孝淳满头大汗地返转,果然两手空空。
他连桥西那一带都找遍了,也没打听出半点消息,至于东西六宫并乾、坤、仁这几宫,平素都有宫正司、尚宫局的人把门,出入皆需腰牌,罗喜翠断走不到那里去,他便也不曾去问。
将寻人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末了他又问钱寿芳:“……如今这一片我都寻遍了,再迟些,宫里各处落匙,只怕出入更难,却不知主子有什么打算?”
钱寿芳心中暗叹,面上却无异色,只将张婕妤的话转述了一遍。
王孝淳听了连连点头,只说“该当的”,汗也不及擦,回身便要往门外走。
却不想,那厢陡然窜出个人影,正与他走个对脸儿,若非他收势快,两下里险些便要撞上。
王孝淳惊得“哟”了一声,退后两步方才站稳,凝神再去,却原来是红棉。
红棉也吓了一跳,忙陪笑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没瞧见,王公公可撞着了不曾?”
王孝淳正自着忙,哪里耐烦应付她,将手挥了挥,拎着袍子便出去了。
第027章 暮色
红棉的一双眼睛恨不能粘上去。
罗喜翠不归之事,她听刘喜莲说了一嘴,这会儿心里痒痒的,极欲知道下文,也顾不得旁的,引颈便往外看,猛可里耳旁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回去。”
红棉后脖梗子登时一凉,转眸处,却见钱寿芳正立在门边看她,无情无绪的一张脸,眼睛却冷得像冰。
她身子缩了缩,再不敢多看,慌里慌张应了个是,便悄没声地回到了耳房。
只是,甫一跨进屋门,她便陡然像是活了过来,一个箭步便跨到了东窗跟前,敏捷地伸手一抄,便将个小杌子抄过来,搁在窗下坐了,复又自袖中摸出一包瓜子来,一面往窗外偷瞧,一面“咔咔”嗑起了瓜子。
红药看得几乎呆住。
这一整套动作熟极而流,中间没有半点停顿,她还没反应过来呢,红棉那瓜子壳都吐出来几片了。
这一位爱瞧热闹的劲头,比自己当年也是不遑多让。
“你听说了么?罗姑姑人不见了。”红棉忽地道,两个眼睛紧紧盯着窗外,脸上又是好奇、又是兴奋。
红药“哦”了一声,却并不曾接话。
委实是怕多说多错,索性不说也罢。
再者说,她也隐约记得此事。
前世这场风波闹得颇大,罗喜翠一个大活人,突然间地就没了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尚宫局还派人手到处找来着,却也遍寻未果。
再之后的事,因红药不在冷香阁,便不知情了。
“啧,我这儿与你说话呢,你怎地不吭声?”见红药不肯接话茬,红棉有点不大高兴,回头瞪了她一眼。
红药却不过,只得胡乱找个理由搪塞:“我没有不理你,只我正想着罗姑姑是不是去会朋友去了,一时聊到兴头上,忘了回来,就这么想得出了神,便没顾得上接你的话。”
红棉望她两眼,忽地“咯咯”地笑起来,看着红药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你可真够笨的,亏得长了张聪明脸,脑瓜子竟是实芯儿的不成?你就不想想,罗姑姑当老了差的,如何连个轻重都分不清,会朋友能把主子都给忘了?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她摇着头,似是深为红药是个榆木疙瘩而遗憾。
红药被她堵得没话讲,只能傻笑。
千错万错,装傻总是没错的,尤其在红棉跟前,你若比她聪明了,她还不乐意呢。
见她傻呆呆地,红棉一时也懒得理她,只将瓜子收了,扒着窗户眼儿往外瞧,口中小声自语:“王公公才出了门,眼看这会子都快下匙了,他可得快着些才能回来呢。”
正说至此处,忽地那院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不是王孝淳又是哪个?
他一脸地疲惫,额角发鬓皆被汗水打湿了,身上的衣裳亦灰朴朴地,显是跑了不少的路。
进院后,他叮嘱了守门的芳月一句,便撩袍快步去了正房。
再过不久,刘喜莲便一脸肃杀地挑帘而出,径向耳房走来。
红棉正瞧到要紧处,忽见她过来,着实吃了一惊,慌手慌脚跳下杌子,飞跑着窜回榻边,才一坐下拿起针线,刘喜莲便出现在了门口。
“哟,刘姑姑怎么来了,您快请进。”红棉装模作样地搁下针线,殷勤笑道。
刘喜莲“嗯”了一声,并未进屋,只简短地道:“你们两个都到院子里来,主子有话要说。”
语罢,转身便出了屋,看都没多看她们一眼。
见她走远了,红棉便拍了拍心口,长出了一口气,复又向红药扮了个鬼脸:“真真吓死个人,好悬没叫刘姑姑瞧见。”
红药暗自撇嘴,面上却也作出后怕的样儿来,小声道:“是啊,我也唬了一跳呢。”
二人不敢耽搁,略略收拾一番,便去到院中。
芳月和芳琴已然立在廊外了,红药与红棉走过去,四人并排站着,俱束手低头、噤声不语。
庭院寂静,暮色重重翻卷,墙头的那一线金红,已然不见,唯树影幽暗,映得满院凄清。
很快地,刘喜莲与王孝淳也皆来到院中,各自站定,随后,便见那流苏锦帘轻轻一掀,钱寿芳一手挑起帘栊,一手扶着张婕妤走了出来。
众人忙俯身见礼,张婕妤抬手道了“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