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宫人齐翻白眼。
这都什么话?
这东西它本来味儿就大啊,和下人不下人的有什么关系?
别以为贵人们那五谷轮回之物就是香的,告诉你,味儿冲着呢,就因为油水太多、吃得太精细,那味儿反比旁人更大,闻上一天,管教你吃嘛嘛都这个味儿。
“那谁,把你那刷子借我使使可好?”红药掐着腰,看向左首的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宫人。
那宫人生得粗手大脚地,团团一张圆脸,眼睛有点向前突,红药总觉她有几分面善。
只是,这都好几十年过去了,她老人家年高忘事的,已然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只知也是“红”字辈儿的。
那粗壮宫人倒也爽快,立马将竹刷递了过去。
红药接过谢了她一声,又笑问:“我叫红药,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俺姓孟,叫孟红梅。”那叫孟红梅的宫人笑呵呵地道,看向红药的视线中满是好奇,问她道:“我说红药,你为何天天都捧着恭桶闻啊?”
“我怕有味儿啊。”红药用心地刷着恭桶,答得理所当然。
红梅“啊”了一声,面色益发疑惑:“可是,这东西它本来就有味儿啊。”
“所以就得把它弄得没味儿才行哪。”红药一脸地义正辞严,将竹刷换了个方向,继续刷洗着恭桶边角处,其动作之小心轻柔,宛若那里头藏着绝世珍宝。
红棉傻傻地看着她,委实不知该如何接话。
红药又管自续道:“你想啊,这恭桶可是每天都要用的东西,挨着皮、贴着肉,若不能弄得清清爽爽、香香喷喷地,人使着也不舒服不是?”
说话间,她已然刷洗完毕,将竹刷还予红梅,再度将脑袋埋进桶中,连说话声都变得嗡声嗡气地。
诸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纷纷走避。
这人什么毛病,就不嫌脏么?
若是为了主子这般卖力,倒也使得,可听她这话,分明这恭桶也是下人使的,估摸着也就是个比她高一等的宫女或太监用的,那还穷讲究个什么劲儿?
随便刷刷不就得了?
再者说,若想要巴结讨好上头的人,多少法子用不得?使钱、送礼,再不济帮着叠被铺床,哪一样不比刷恭桶来得强?
众人心中所思,顾红药隐约也能猜出几分。
她冲着恭桶弯了弯眸。
这可是关乎她后半辈子的大事,自是须得格外加把力才行。
那厢红梅听得红药所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扭头看了看水沟边那一长溜的恭桶,当下便打消了向对方学习的念头。
照红药这种刷法,她得刷到半夜去。
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一面忙活手中差事,并不知晓,就在大净房门外那株老槐树背后,一个上著墨绿比甲、下系黛蓝宫裙、眉眼周正的女子,正静静地打量着她们。
若有那常在六局一司走动的,便会认出,这女子便是尚寝局的司设——于寿竹。
“姑姑,姑姑。”忽地,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于寿竹身后探也来,轻轻拽了拽她的裙角。
她一回头,便瞧见了一张皱起来的小脸。
“芳草,你又怎么了?”于寿竹板起脸,语气却并不如何严厉。
那叫芳草的小宫人将手紧紧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睛,小声地问:“姑姑,这里臭得很,您还要瞧多久呀?若是瞧完了,咱们就快些走好不好?”
于寿竹闻言,当下板起了脸:“我都没嫌味儿大,你倒多嫌起来了。”
话虽如此,语声却依然温和。
芳草的大眼睛闪了闪,委委屈屈地将手放了,鼓着腮帮子嘟囔:“姑姑当初瞧中人家的时候,就是喜欢人家鼻子灵,现如今又来骂人家了,人家真可怜。”
“什么人家他家的,好好儿说话。”于寿竹没好气地道,伸手向她脑门儿上轻轻点了几点,语气十分宽纵。
这小丫头今年刚满十岁,进宫才几个月,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不曾染上那些坏毛病,况人又乖巧,于寿竹不免多疼她几分。
芳草捂着被戳中的地方,抬起头,哀哀切切地道:“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姑姑昨儿还说芳草可爱呢,现在就变心了。”
于寿竹被她说得一愣,旋即直是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怪话。”
她摇着头,神情无奈,却也并未责怪对方。
芳草素知她宽厚,眼珠儿转了几转,忽地伸手一指红药的方向,笑嘻嘻地问:“姑姑每天都来瞧这个姐姐,莫不是想把姐姐调去咱们那儿?”
于寿竹横了她一眼,返身便往回走,口中则道:“你又知道了。”
“当然啦。”芳草连忙跟上,摇头晃脑地道:“尚宫局送了几拨人过来,姑姑一个都瞧不上,偏现下差事又吃紧,这几天您总往这地方跑,想必是在找人手,您说我猜得对不对?”
第024章 看中
于寿竹闻言,倒也不曾否认,只扫了芳草一眼:“平素也没见你这般聪明。”
说起来,她们司设的差事,便是专管着皇帝与嫔妃们的床帷茵席、洒扫张设。
说白了,就是床第间那点儿事。
这事若往大里说,那是顶了天的大、大到没边儿;而若往小里说,也不过是些细枝末节而已。
然则,越是这等细处、微处,便越需谨慎处之,因为谁也不知道主子何时心情不好,若教挑出错来,谁也得不着好。
此外,因这差事常能得见天颜,是故尚寝局挑人,从来只看中一样:
踏实。
踏实办差、踏实做人,有这两样便足够了,至于那些容颜过美、精明过头、心气太大的主,则统统不能要。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奴婢,是去服侍主子的,可不是去爬龙床的,更不是去争宠的,这主次可得分清了才成。
也正因此,尚寝局的人手,便总也不足。
这两日,尚宫局的确送过几拨“芳”字辈的过来,只留在尚寝局的只有两个,芳草是其一,还有一个叫做芳葵的,今年也刚满十岁,皆是于寿竹亲自挑选的。
一来是因她们年纪小,未通人事,心性也单纯,容易调教;二来,那芳葵性情真爽,藏不住心思,而芳草的长处,便是她的鼻子特别灵,再细微的味道也闻得出。
需知“天子燕寝、嫔妃进御”,那气味也是错不得半点的,否则亦是罪过。
因此,于寿竹最近正教芳草辨香,待她学成了,必能派上大用场。
只这也是将来的事了,如今芳草与芳葵尚幼,重些的东西都提不起来,并不能服侍主子们。可不巧的是,最近陛下似是心情不错,常去各宫过夜,于寿竹忙得脚打后脑勺,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各处暗访,希望能在那些末等杂役里头,发现一两个可造之材。
“姑姑就相中了那个挺好看的姐姐了么?”芳草问道。
好看?
于寿竹怔了怔,再细细回思,方觉出,那红药的模样确实不差,打眼瞧着,倒有几分淑妃娘娘的品格。
念及此,于寿竹不免有些踌躇。
一个女孩子,若生得比旁人好些,那心思便也要比旁人多出一倍,无事也要弄出事来。这些年她在尚寝局冷眼瞧着,这样的人委实是太多,而她们的收梢,大抵皆称不上好。
然而,转念再想了想,于寿竹却又释然。
红药再是生得好,也不过一介末等杂役,与那天上的鸾凤如何能比?
再者说,这红药既被挑去服侍主子,样貌总不会差,只消别太离格儿,其实也不算什么。
“那旁边儿那个很壮实的姐姐呢?姑姑也瞧中了么?”芳草此时又问。
于寿竹脚步一顿:“你说是把竹刷子借出去的那个?”
芳草点了点头,清亮的眼睛里,像汪着两泓泉水:“那个大姐姐也挺好的呢,一看就是个老实头。”
于寿竹被她逗笑了,向她发顶敲了一记:“人小鬼大。”
芳草“啊呀”一声,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了。
于寿竹提步前行,心下倒有两分意动。
那红梅虽行事粗疏,眼神瞧着却还清明,心地似乎也颇不坏,还知道把东西借给别人,若是做些杂活儿,倒也使得。
她细细思量着,一路径往金海桥而去,在此不提。
却说红药,费了好一番手脚,终是将恭桶里外皆洗净了,这才辞了红梅,将恭桶捧回冷香阁。
甫一跨进院门,刘喜莲便沉着脸堵住了她的去路:“怎么这样慢?这都什么时辰了?刷个恭桶用得了这么久?”
红药忙弯下腰,手中恭桶则高举过顶,直捧到刘喜莲跟前,殷勤地道:“回刘姑姑,今儿大净房人多,我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因想着要刷干净了再回来,这就迟了,您瞧,里头一点儿脏东西都没有呢。”
“哎哟,快站远些,别把水溅我身上。”刘喜莲吓得直往旁躲,两手一通乱挥,生怕被那恭桶给碰着。
虽然那是她自己用的恭桶,那也腌臜啊,她可不想挨近了瞧。
红药像是没听懂,越发将恭桶往刘喜莲跟面前送,语中尽是讨好之意:“姑姑放心,我刷干净了,一点儿不脏的,真的,不信您闻闻,还有点儿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