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若非“以前”的那个红药,则他所设想的一切,皆要从头再来。
天幸她仍旧是她,那么,他的谋划,便也就此多了几重保障。
红药一直没说话,只低头掸着裙摆,却没察觉,她反复掸着的,根本是同一个地方。
这还真是天意。
她想。
自从仲秋夜偶遇淑妃之时起,她与他的重逢,便如天注定,虽明知诸事皆改,她却是有心无力、身不由己。
细较之下,这其中仿佛并亦有她自己的意志,她的不作为、她的随波逐流,令她踏上了一条仿佛早就被安排好了的路,而也所遭逢的一切,皆指向了此刻。
红药莫名有点想要笑。
两个上辈子就认识的老头老太,居然尽皆重生于少年之时,不仅见了面、说了话,且还点明前因,各自将对方的根底看了个透。
话本子里也不敢这么写啊。
可是,它却真实地发生了。
红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于是,继续掸裙子。
掸啊掸啊,好像打算这辈子就只干这件事儿了。
徐玠好笑地看着她。
这位顾管事,年岁变小了好些,胆子似乎也跟着一并小了,再没了前世的泼辣。
他敢打赌,他若不开口,她会一直掸裙子掸到地老天荒。
徐玠于是当真笑了起来。
又尖又刺耳的笑声,委实难听得紧,而红药却是越发不敢抬头。
“先吃东西吧,回去你就该误了饭时了,便在这里用饭就是。”好一会儿后,笑声渐止,徐玠和声语道。
这般瞧着,委实红药也有点可怜,被他逼到了这个份上。
且他也知晓,将事情挑明,并非上上之策。
可他不耐烦打哑谜,也没那个水磨功夫。
他太需要帮手了,而顾红药,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相信她。
上辈子做了几十年邻居,足够他看清她。
但愿她亦如是。
听得徐玠所言,红药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该吃饭了。
她总不能一直扑打这条裙子吧,裙子又没做错什么。
她慢慢直起身,望向徐玠。
这一刻,她又是方才那个冷静自持的顾管事了,虽然眼皮上还透着一层薄红。
徐玠亦回望于她。二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织着。
少年眉眼含笑,俊美温文,而少女却神情严肃,眸光冷峻。
他们定定地凝视着彼此,仿佛在确认着些什么,又仿佛在区分着什么。
那委实是太微妙的一刹那,如若初识,却又是实实在在地重逢。
良久后,红药叹了第二口气,随意拍了拍衣袖,开口时,语声已然是多年前的熟稔:“那个……饭菜凉了没?”
吃饭要紧。
那么些个好吃的呢,说不得吃了这一回,便没下一遭了。
所以,吃了再说。
徐玠对此似是早便习惯了,连个嗑巴都没打,飞快地道:“没凉,我这食盒是特制的,一时半会儿地凉不了。”
他献宝似地将食盒提至红药眼前,逐层打开给她瞧。
红药这才发现,这食盒的四壁,居然缝着厚厚的包棉锦垫,暖意氤氲地,将菜香烘托得格外诱人。
“先吃吧,老夫记着,你吃饱了才会有精神。”徐玠抚须而笑,手底却是一空。
然后才想起,他现在连胡茬都有。
他尴尬地收回了手:“那什么,吃饭,吃饭。”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咧嘴道:“有时候一晃神儿吧,我就会忘了现下的光景,老以为还在石榴街。”
这话顿时引发了红药强烈的共鸣,她用力点头道:“我也与你一样,老是会糊涂。你这还算好的,我最开始的时候老想拄拐棍儿,说话咳嗽、还驼背,扳了好长时间才扳回来。”
“可不是。”徐玠眼睛一亮,一时间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拍着大腿道:“我也是硬拗了好久,才把老夫、老朽这等自称给改了,你说的那拐棍什么的,我也一样,花了好大功夫才改掉。”
“不容易啊。”红药摇头叹道,似是又回到了最初重生的那几日。
样样不习惯,处处皆陌生,还一惊一乍地。
毕竟,有好些人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亏得她还有些胆量,不然怕是会以为撞了鬼。
“吃饭吃饭,再不吃就凉了。”徐玠搓着手道,莫名地觉出了一种轻松,仿若褪去了身上一层厚重的甲胄。
话已挑明,二人再无顾忌,红药自然而然地凑近食盒,大大方方地问:“你做了几个菜啊?”
不经意间,便带上了前世的语气,熟稔的、无需礼仪客套的。
见她终于放下戒备,徐玠自是开怀,忙将那菜上盖碗一一取下,笑着道:“总共五菜一汤。”
说着又摇头,颇为遗憾地道:“我家这大厨手艺虽不差,却不及金翡翠多了,味道上总是有点儿不大对劲儿,你先凑和着吃吧。”
第157章 熟稔
徐玠所说的金翡翠,乃是金娘子的名字。
前世她做的美食,每一样皆令红药难忘,重生至今,她最大的遗憾之一,便是不能再吃到那些好吃的。
说话间,徐玠已然当先打开最下层的腌笃鲜,替红药盛了碗汤,一面又闲闲地道:“这京里冬笋可真是贵,我找了半天才买到了这几根。”
殷勤地将热气腾腾的汤盏递予红药,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一笑:“说起来,我最开始注意到你,却是听你说水晶皂角的时候。”
红药一面接过汤盏,一面便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那天我却是漏了嘴,委实是那时候情形有点儿怕人,一不小心我就带出了幌子。”
与其说那是她的疏忽,倒不如说,她是太过于紧张。
建昭帝、许承禄、潘体乾,三尊大神杵在跟前,她不紧张才怪。
徐玠给她添了一勺鲜笋,歉然地道:“还要请你见谅,这其实都怪我。”
红药微微一愕。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玠便道:“原本他们是想叫个会武的女子来扮大家闺秀、护着陛下出宫的。只那些女子骨架眼神都与寻常女子不一样,最要命的是,规矩上头太差,走路都走得东倒西歪地,我便说还是找个宫女吧,做戏做足嘛,也免得被人瞧出破绽来,就这么着……”
他停住了话头,有些心虚地向红药笑了笑。
他也没想到,随口一语,居然便把个红药给绕了进去。
虽则二人相遇乃是好事,但红药当日却是吃了好大一场惊吓,那些蒙面人可是拿着刀子呢。
“原来如此。”红药喝了口汤,眼睛眯了起来。
真鲜。
好久没吃着这样顺口的吃食了,她此刻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舒展着,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有了这口鲜汤,再看看满盒美食,她还能怎么办?
当然选择原谅他啊。
天意,都是天意。
又喝了两口汤,红药眉眼凝了凝,思忖了片刻,便用很轻的声音道:“那汤家的事……”
“是我。”徐玠立时接口道,面色亦随之一寒。
不过,很快他便又展颜而笑:“罢了,先不说这些败兴的事儿。说起来,那次是你第一次露破绽,第二回 在王府的时候,你直接叫我刘公子,我便猜出了个大概。你那口音也挺重的,我一听就听出了岭南调。”
“胡说,我根本没口音的。”红药不乐意了,朝他翻了个白眼。
她官话很标准的好不好,糟老头儿准是听错了。
“成成成,你官话没口音,我有口音好了吧。”徐玠习惯性地不与红药计较。
前世几十年都是这样,论口舌,他从来就没赢过,就此养成了不跟她吵的习惯。
再者说,和女人家吵架也没意思不是?吵赢了也显不出啥本事,吵输了,忒丢人。
不如让她赢。
红药也惯了他退让的态度,望他一眼,蓦地想起什么,一扒拉他舀汤的手:“你也别总盛肉吃,吃点儿笋子吃点儿菜。”
言罢,不由分说便抢过大汤匙,一面捞着笋尖,一面语重心长地劝他:“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光吃肉不好,也得吃点儿菜,荤素搭配着才能养身子。”
分明是柔嫩的少女音线,只那语气却是老太太的,然入耳之时,偏又软糯甜美,于是不觉其唠叨,反有种温柔关怀之意。
徐玠晃了晃神,刹那间,仿似又回到了前世二人同桌吃饭的情景。
于是,习惯性地把碗往身后藏。
红药早有所料,飞快一伸手臂,“啪”,一勺笋丝准确地落在徐玠碗中:“躲什么躲,给你吃好吃的还躲。”
前世时,这是老太太发威;而今么,却是小姑娘大发娇嗔。
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被红药这样说着,徐玠都只有苦笑:“好,好,我吃还不行吗?”
几十年了,红药给他添菜添出经验来了,快、狠、准,从没落过空,他从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逆来顺受。
总之,好男不与女斗。
一时间,二人汤盏尽皆盛满,遂手捧热汤,坐在那小台矶上,“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待喝过一盏汤润了肠胃,方盛了白米饭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