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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 (姚霁珊)


  看着她苍白的脸,徐玠无声一叹,伸臂将她手中茶盏摆正,复又转头,望向满目萧瑟的庭院。
  这个瞬间,他原本动摇的心,倏然坚硬如磐石。
  “红药,我想救下大齐。”他忽地开了口。
  极低沉的语声,每一个字都如同石块,将寒风斫得四散。
  说这话时,他没去看红药,只定定地望向前方。
  红药抬头望住他。
  她没大听懂他的意思。
  这一息,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着的,仍旧是方才的那些念头,以至于她根本无暇思忖徐玠的话语。
  这世上,再没了大齐。
  那委实是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实。
  “你听见我的话了么?”低语声几乎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动着红药的发丝,她觉得有些痒。
  而后,那迢遥的音线,才渐而变得清晰起来。
  “我想救下大齐,只是,凭我一人之力,终有欠缺。我希望你能来帮我。”少年的声音如同公鸭,只此际听来,却又仿佛有着种别样的分量,重愈泰山。
  这一回,红药不仅听清了,也听懂了。
  于是,越发迷惑不解。
  “你说什么?”她看着少年,一脸茫然。
  他要救下大齐,那便去救。
  身为男儿丈夫,心怀壮志自不奇怪。
  只这一切与她何干?
  她不过一个贱役,如何会与拯救国家这样的大事掺和在一起?
  她想不明白。
  徐玠回望着红药,抿紧的薄唇再度开阖,吐露出让人震惊的、却又似乎顺理成章的言语:
  “我想请你在宫里帮我做几件事。你本就尽知前事,说是当世之先知亦不为过,再加上你又身处宫闱,许多我不便之事,由你做来极为全家。我想,有了你的襄助,大齐,或许不会亡。”
  少年急急而语,句和句、字与字,热切而又紧迫,火星子几乎烧上红药的身。
  她定定地看着少年。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寒风自周遭涌来,透骨冰寒。
  她打了个激灵,感觉到了冬日的坚硬与寒冷。
  她没在做梦。
  原来,徐玠真的要她帮他救下大齐。
  红药想着,不觉间,腰身一点一点地向下塌。
  少年人滚烫的眸光,仿佛将周遭的冰冷尽皆燃烧殆尽,红药觉出了一种窒息之感。
  “你帮我救下大齐,好不好?”徐玠再度启唇,颤抖的声音如若针尖,戳向红药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她怔怔地坐在阶上,仿佛身子与心分成了两截。
  良久后,她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帮你?救大齐?”
  一连三问,迟缓而又陌生,似是说话的根本不是红药,而是别的什么人。
  “对。”徐玠正望于她,神色坚定,一如他斩钉截铁的声音:“我想你来帮我救下大齐。不,是我请你帮我,我恳求你帮我,救下咱们大齐。”
  微有些刺耳的音线,如铁锤砸进岩石,红药眼前冒出金星。
  她?帮他?救下大齐?
  这是说笑话儿么?
  红药忍不住当真笑了起来。
  “呵呵呵”,没有起伏的笑声,被寒风裹挟,冰冷而又疏离。
  “你要我帮你救大齐?”红药终是完全、彻底地醒过了神。
  于是,越觉好笑。
  她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徐玠,像在看一个疯子:“我一个宫女,居然能帮你救下大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徐玠肃容道,语气比方才更加肯定,也更加急切: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着你不过是个小宫女,做不了大事、帮不了大忙。可你不知道,有许多事,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做到,谁都不行,只有你行。”
  他飞快地说着这些,仿佛但有一丝迟缓,红药便会起身逃开,他甚至还在说话时伸出了一只手,虚虚扯住了红药的衣袖。
  这一刻,他是如此切盼着眼前的少女,能够说上一声“好”。
  然而,并没有。
  回答他的,是瓷器发出的“豁啷”脆响。
  茶盏落地,茶水与残渣溅了满阶。
  这声音击碎了小院的萧瑟,响亮而又刺耳。
  红药飞快起身,面上已然挂起客套的笑:
  “徐五爷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上头一层层地压着不知多少人呢,这些人随口一句话,便能让奴婢死无葬身之地。奴婢虽身微命贱,却也不想那么早死。”
  她一面说着,一面步下台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将一段说不上多热切的言语,丢进风中:
  “五爷是做大事的人,身份尊贵,就不要拿奴婢这等草芥之人的性命开玩笑了。奴婢还有事,先回去了。”
  零落的音线,微冷的语气,刹那间,那个匆匆远去的背影,将这所洁净而又萧索的院落,点缀得越发荒凉。
  谁的命不是命呢?
  红药拧着眉头,袖子里的手几乎掐出血印。
  她知道她的命不值钱,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惜命。
  挽大厦于将倾、扶国难于危困,那是话本子里无所不能的女主才能做得到的事。
  她算哪棵葱哪根蒜?
  一没本事、二无背景,她凭什么去做这些?
  就凭腔子里的这口气?
  就凭这没几两重的血肉之躯?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红药很想大笑,可她的面孔却阴沉下去,心底里窜起一股股的火苗。
  微不足道之人,竟妄想着改天换命,这和送死有区别么?
  当然的,若她也是什么贵族姑娘、皇家亲眷,或许她也能想办法做点儿什么。
  可她分明不是。
  她千真万确地卑贱着,亦千真万确地微不足道着,人家脚底下的泥星子都比她高贵几分。
  她有什么资格去挽救一个国家?
  红药寒着眉眼,眼底深处,却有着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厌倦。
  必须承认,这一刻的她,实则是厌弃着自己的。
  她厌弃着这样的自己,胆小、自私、卑怯以及畏缩。
  她打从心眼儿里厌弃着这样的顾红药,更厌弃着这个以苟活为荣、拼命找借口粉饰、实则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的虚伪的自己。
  她怎么活得如此难看?
  若这是话本子里的人物,红药定要狠狠骂上几声解气。
  可偏偏地,这个讨厌的角色,就是她自个儿。
  红药举袖掩面疾走,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很快地,青石照壁已在眼前,照壁下的杂草在朔风里弯下了腰。
  红药又有点想要笑了。
  她不也就是一棵杂草么?
  风大点儿、雨大点儿,就立时折腰屈节,没点子骨气。
  徐玠也真是失心疯了,居然找到她的头上来。
  不是她瞧不起自个儿,就她这样的小人物,再来一百个,也做不了什么。
  红药脚底生风,裙摆“扑啦啦”作响。
  徐玠负手立于檐下,望着那个几乎是仓惶而去的背影,面上并无太多讶异。
  他知道她会如此。
  事实上,无论换作谁,也不可能当即便应下的。
  再退一万步,前世的顾红药,也不过是个泼辣些的老太太罢了,过惯了安逸的日子,她约莫从不曾想过,会有人请她帮忙救一个国家。
  便是徐玠自己,有时亦觉此念虚妄。
  事实上,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想将红药拉入险局,甚至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然在考虑要给红药找几个帮手。
  他还记隐约得几个可信之人,他们或许近不得六宫,但在皇城之中,他们还是能够走动的。
  有他们在,想必也能护着红药一二。
  毕竟,她是他最重要的伙伴,而非棋子。
  纵使世事如棋,这世上谁都是棋子,可在他眼中,唯独她不是。
  这念头一经生出,便根深蒂固,仿佛一直就存在着,理所当然,根本无须理由。
  他只是格外希望得到红药的帮助,且,也只有她帮得了他。
  为此,他甘愿做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幽幽叹了一声,徐玠探手入袖,取出一叠纸来,迎风一抖。
  “刷啦”,脆而纤薄的纸页翻动声,随风入得红药耳中,而后,便是徐玠一字一顿的语声:
  “重、生、之、富、贵、大、闺、女。”
  粗嘎的声线,被风声切割着,几乎连不成句。
  红药飞快转进照壁。
  两息之后,她又行云流水般自另一头绕了回来。
  一应动作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我就想瞧瞧那照壁上头雕的什么花儿。”若无其事地、爽朗地笑着道,她的脚底如装了风火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徐玠跟前,明亮的眸子里仿佛粘了浆糊,紧紧粘在他手中的那叠纸上。
  一瞬间,那迫切而又期待的眸光,竟仿佛能瞧见火星子。
  “顾管事怎么又回来了?”徐玠用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看着她,唇角勾了一抹淡笑。
  红药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回来帮你救大齐。”
  语毕,伸手一指那叠纸,面上竟是十分罕有的一个甜笑:“五爷,这个能给我瞧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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