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三人,手中的梭子渐渐收紧。
“嗒、嗒嗒”木质梭子敲在织布机上,上头吊挂的蓝色线随着震动轻颤,木头敲击的声响在竹屋中回荡。
“嗒!”一音缓缓落下。
毫无预兆,阿竹猛地一震,突然捂着胸膛,喉咙间涌上一股腥甜。
“同生蛊?”梅姑侧耳,颦眉低语道。
身旁地上落下一滴血,眼角的鲜红让周清妩缓缓转头,她愣怔地看着地上的血迹,脑中一瞬间有些空白。
她直起身,手颤抖地擦拭着他嘴角的鲜血,“阿竹……”
他身体有些摇晃,模糊地将视线从那个女人转向他的阿妩,嘴角轻扯,“我没事……”
梅姑冷眼看着他们,她放下梭子,起身从里屋拿了把大扫帚,朝三人挥过去,“走,我这里没有你们说的息木碎,都给我滚出去!”
边扫边推,她将三个人全部推搡了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
禁林。
禁林是白族的使命之地,里头栖息着成千上万的虫子,这是自然赐予给白族安身立命之本。无论是稚童还是老人,都可以去边缘地带挑选虫子以制成蛊。
但也只能去浅层。
禁林之所以叫禁林,不是整片树林都禁止族人入内,而是它真正禁止入内的,是除边缘地带的更深处——潜伏着危险的暗处。
白族人一辈教导一辈,千万别去林子深处,那片被木栏隔离的地方。
走近林里,各色虫子密集地聚集在大片树上,抖着翅膀的成虫发出窸窣的声响,幼虫蠕动着身体啃食着树上的嫩叶,也有抱团的小黑虫叠成黑雾状四处飞着,所到之处一片光秃。
这是最初始的原虫,没有经过角斗也没有开始食血,除了本身带毒外其余尚且安全。
白梨拿着笛子,从容地穿梭在各色虫子之间。
走了许久,树林愈发茂密,光线也越来越暗,参天大树层层枝叶将日光严密地挡在了外面。
在一圈被木头围住的区域处,她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
望着幽深的林子,她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跨进去时,她忽然耳朵一动,收起脚闪到了一棵大树背后。
“这些大虫是有些骚动。”一个男声道。
“比往日要频繁,而且散落的虫尸也不寻常。”另一个女声响起。
“啃咬残斗数目太多了。”原虫间正常打斗不会很密集,只有被挑选中放在同一瓮缸中制蛊时它们才会发狠了自相残杀。
“这件事要尽快禀报给二长老。”女人皱眉。
“唉,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生在这一代?这上任族长发疯,把所有王虫都放跑了,倒让我们每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来禁林查看。”
“没了王虫,你也没办法,一旦虫子□□,整个白族都要覆灭,别说你我两条命了。”
“这狗日的,一个人害了全族,他一个人死了倒好,那我们呢!”
“还留下个女儿,着实可恨,让大伙儿来养大她,养什么养,父亲做下这样的孽!她拿什么偿还!”
“唉,别说了,说多了心烦,还是让二长老尽快定夺罢,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我也这般觉得,这次的骚动不寻常……唉,走了走了……”
一只黄色小虫顺着树干爬到她肩上,白梨偏头看它,紧握的拳头松了下来,她伸手,将它放还在树枝上,随后独自朝着刚才那两人出来的地方走去……
密林深处。
天渐渐阴沉了下来。
*
周清妩扶着阿竹跪在了竹屋前,她紧紧捏着阿竹的手,沉默地跪在地上。
不管蓝桉玉怎么劝,她就是固执地跪着。
“她会知道我的诚意。”
她转头看着阿竹痛苦苍白的面色,心中针扎一般,自己能怎么办?他已经快支撑不了了!
胸膛的啃噬灼烧感渐渐消下去了,阿竹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的就是她小巧却瘦削的尖下巴。
原本该是圆润的,他恍惚地想。
蓝桉玉苦劝无果,在旁边烦躁地走来走去,让一个孕妇这么跪着,叫个什么事儿啊!
“梅姑,梅姑,你看看他们,一个得病一个怀有身孕,你忍心吗!”他大着胆子朝竹屋大喊,可是里面的人根本不理睬他。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滴打在树叶上,顺着滑润的叶片滚落,溅起点点泥星子。
周清妩抬头,望着数不清的雨点从天空落下,打在她的发间、额头与睫毛上,发丝粘在脸上,她缓缓转头,看着紧闭的屋门,心中痛苦万分。
八天,还有八天,她清楚地记着三叔的话。
潮润的泥水渐渐浸透了她的裙摆,雨水顺着发丝淌落。
手慢慢覆上小腹,心中一片苦涩,好孩子,你坚强一些,娘亲不是不珍惜你,你是上天赐给我和你爹爹的礼物,我每一天都很珍惜,很期待……
她哽咽着握紧了手中的大手,侧头抚着他面无血色的脸颊。
可是我更爱你爹爹啊……
第52章
雨越下越大, 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蓝桉玉全身湿透了,他焦急地看着雨中依偎在一起的背影, 气得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叶子上的雨水哗啦哗啦全落到了他的头顶。
抹了一把脸,朦胧中却发现他虚弱的大兄弟缓缓抬起了手, 一滴水落入眼中,再睁眼时车友已瘫软在他怀中。
他本就摇摇晃晃, 如今身上又加了一人重量,眼看就要往地上倒去了……
蓝桉玉急忙扑过去将两人接住。
身后的像罩了张网,阿竹扯了扯嘴角, “我就知道……知道你一定会接住我们的……”
他眼中的信任和嘴角的暖意, 让蓝桉玉差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他却是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渝州第一次见到大兄弟的时候他满脸冷意与防备。
再次见面时他吃了闭门羹, 他壮着胆子邀请他进自己屋里坐坐, 谈话间他觉得这兄弟也不像面上这般可怕, 反倒单纯透亮,于是暗自下定决心交到这个朋友。
他借着和车友这关系,寻着机会就去找他说话聊天,大兄弟也一点点松下了防备敞开心扉, 天知道自己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都说了是朋友, 朋友哪有不管你们的道理!”
蓝桉玉也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吸了吸鼻子,“交了你们两个这样的,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了八辈子霉头,下雨还要陪你们淋,以后是不是还要有操不完的心啊……”
雨打在脸上, 阿竹无力地笑了笑,他动作迟缓地从周清妩背后慢慢抽出左手,让她整个人都靠在了蓝桉玉怀中,“麻烦你了……兄弟。”
说着,他独自撑着地面,忍着疼痛缓慢地站起来,随后担忧地看向蓝桉玉怀里的人。
“行了行了,帮你抱回去。”蓝桉玉一把抱起周清妩,冒着雨快步将她送回他们的住处,然后再折回来搀他。
……
“东西给你们放这里了,你们自便罢,有什么事儿记得叫我,我先回去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合上。
火盆里炭火燃烧,两人湿透的衣服被摆在火盆旁烘烤着,阿竹掀开被子躺进去,轻轻环住了她光裸轻颤的背。
屋外大雨如注,檐上的雨水“哗哗”地流淌,风吹得枝桠不住摇摆。
屋内,炭火安静地燃烧着,暖意渐起,被褥间的人慢慢舒展呼吸绵长,阿竹嗅着她的气息,也逐渐阖上了眼……
未燃尽的柴碳“噼啪”爆了一声,周清妩睫毛轻颤,她下意识地摸向小腹,却发现一只大手早已占了位置。
很温暖。
身上没有任何痛感,她松了一口气。
她抚上他的手背,身子往后贴了贴。
“还冷不冷?”阿竹察觉到她的动静,睁开眼哑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现在她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你怎么样,还痛吗?”她翻过他的手扣住了他的脉搏,转过身来问他。
“我无事,现在已经好多了。”他猜想应该是自己体内的蛊虫移动了位置,随后被梅姑一激才变成了这样。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再回想起当时誓要跪到她出来,孤注一掷那劲头,她就有些后怕。
如果当时阿竹没有劈晕自己,她发狠了一样跪在雨中,那孩子……
她不敢去想。
“对不起,我不是个好母亲。”眼睛酸涩,无尽的悔恨袭来,她钻进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我不是个好母亲,我不是……我好混蛋呜呜……他一定会怪我的……”
阿竹又是哄又是顺,“莫要胡说了,阿妩是最爱他的,他怎么会怪你呢?”
“他的娘亲最爱他了,要带他去各处游玩,带他认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还要给他讲那个童话话本,像什么海的闺女,出柴火的小姑娘,这样的阿妩怎么不是个好母亲?”他低声道。
周清妩吸了吸鼻子,鼻音很浓,“是《海的女儿》和《卖火柴的小女孩》……”
“好,海的闺女,卖柴火的小女孩。”阿竹抹着她脸上的泪痕,轻声道,“莫要再哭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