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纾叹了口气, 俯下身体,拽了枕头, 鼻音浓重:“是的, 我生病了母后。我睡一会,让我一个人待着,您别打搅我。”
宁纾一向乖巧,今天说了那么多古怪的话, 废王后一时难以接受, 又不敢深入去想,心慌不安, 她也不愿再刺激宁纾, 便暂时同意, 换乘马车。
安营扎寨的时候, 废王后犹豫了一下:梁贼姐弟二人长得确实妖异美丽, 小纾孤身被困,中了那梁贼的蛊惑,倒也人之常情。等以后有了丈夫、孩子,梁樾在她心里自然什么都不是。
谁年少时没被美色迷惑过心智?这个时候, 作为父母越是斥责越是让孩子放不下。想通此节,废王后稍稍放了心。
第二天一早,仆童寻来了巫医。
废王后看清来人,讶然:“你?”
“巫医”微微一笑:“长公主把宗正府的从人,丢给梁樾折磨,是打算和宁稗撕破脸了么?”
“既然你自寻死路追过来,”废王后冷冷道:“我不妨告诉你,我也打算和晋成撕破脸。”
说罢,废王后一抬下巴,众仆从将梁棠抓了起来,梁棠倒不挣扎,反而认真问道:“长公主这是要干什么?杀我?我不记得我有得罪长公主的地方。”
“你的确没有得罪我的地方,但是你身上流着的是和梁樾一样下贱的血,我看着恶心。”废王后厌恶地挥挥手。
仆从拖着梁棠往密林深处走,以免处决他的时候脏了废王后与宁纾公主的眼。
梁棠哈哈大笑起来,惊起密林一阵雀鸟,仆从当下就给他一个胳膊肘,哪知,没等触碰到他,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梁棠一撩巫医特有的披头散发,露出苍白阴骘的脸,四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数以百计的死士,几个回合就击败了废王后的仆从。
“梁棠你做什么?!”废王后呵斥:“我要杀你便杀你,你竟敢反抗?!”
“长公主眼中,我与梁樾竟然毫无区别?!”梁棠犹如受伤的野兽,咆哮:“我母亲是晋国宗室,按道理,宁纾公主唤我一声表哥,我也是当的起。长公主居然这般侮辱我?!”
“混账!你竟敢这般不知尊卑。就算你把我们抓回晋国,见了晋成,我也要治你的罪!”
“母后想多了,既然母后不想去晋国,我自然会在梁国给你养老送终!”
“你说什么?”废王后简直怀疑自己幻听,这贱种说的什么话?
梁棠却踱着步子,走近宁纾所在的马车,温言:“寡人愿娶宁纾公主为梁国后。”
“放肆!”废王后简直要疯,梁樾再贱也至少是执掌天下战和的一时枭雄,而梁棠——“你区区一个跳梁小丑!也敢学人沐猴而冠!简直滑稽可笑!”
一把刀嗖地抵在脖子上,废王后只觉得一疼,接着温热的液体带着麻钝感旋踵而来。
“小丑么……”梁棠走到马车窗边,恍若无人地挑起帘子:“拿着刀就不可笑了,你说是不是呢?公主——”他转头盯着废王后,脸色铁青。
“人呢?”
废王后梗着脖子,盯着空无一人的车厢,一时心里上下起伏,又是庆幸又是生气,她回视气急败坏的梁棠,恢复一贯居高临下的冷笑。
梁棠重重摔下车帘,面如沉水:“不妨告诉你,梁樾已经灭了周室,晋成正率兵驰援。今晚,先头军就能到达边境。我是万不能留在这里继续找人的,若是长公主不配合,只能杀人灭口了。”
“你敢!”废王后勃然大怒。
“呵呵。”梁棠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最后俯下身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不敢,但是梁樾敢。”
他挥挥手,看她被死士一刀捅了背心,看她一脸的不可置信,看她缓缓倒下,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真实感,他抽噎两声:“长公主,你怎么了?!是梁樾这个狗贼!丧心病狂,居然杀了你,掳走了公主!长公主放心,小人一定会好好禀报太子殿下,为你报仇。”
“殿下,”死士问:“现在怎么办?宁稗和季武还在等着咱们的消息。”
“区区梁国蛮荒之主,不过是拿来骗季武的。我母亲是晋宗室,我的表哥也是晋国王子,只要晋成和宁稗自相残杀……未必未来晋国没有我梁氏一席之地!”
“说。”梁樾乘马,居高临下。
桑园边,禁军押着宗正府的仆从,领头的管事奄奄一息地趴着,满脸的血污把地上的灰尘都混成泥水了:“小人着实不知……啊!别!别打,小人真的不知道啊……呜呜呜……”
“相国,”禁军统领上前:“大王派使者来了。”
说着侧身让出一个大夫模样的人,那人见完礼,梁樾见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惹人不愉快的地方,道:“何事?”
“禀相国,大王派臣告之相国,罪臣宁稗已经休妻,并乞骸骨为先王守陵,大王已经准了。”
梁樾语气玩味:“就这?”
使臣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继续禀报:“还…还有一件事,都城里一夜之间突然流言遍地,内容……着实荒诞骇人,如今群臣纷乱,大王问相国何时回去。”
“哦?”梁樾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毫不关心:“本相昨夜灭了一国,大王不知道么?”
使臣擦着冷汗:“臣……臣不知。”
梁樾指着地上不知死活的一众仆从,声音明显不耐烦:“把这些人带给大王,告诉他,本相今晚回宫成婚。”
“……喏!”
宗正府的奴仆连同管事一起被拖拽到使者马下,使臣正愁眉苦脸地想如何跟相国说流言的事,却不想,随着一阵犬吠,只见禁军打开随军的兽笼,里头窜出几十条凶悍恶犬,往他们这些人扑来!
使臣汗毛倒竖,止不住地牙关打颤,果然几声惨叫后,有恶犬撕咬了人肉,血肉模糊,大快朵颐!
“相国!率兽食人非人也!”使者的声音颤抖得像秋天的枫叶。
“说的不错,”梁樾深以为然地点头,吩咐军士:“不能让它们吃饱了。”
“喏!”
恶犬被赶出,几次欲回,都被军士鞭打,只能绿着眼睛,嗷呜叫喊着,嗅着熟悉的人味,在荒野上直奔废王后离去的方向。
“周王无德,井田竞废成荒野,百姓流落外国。非仁也。”梁樾评价。
使者哑口,眼睁睁看着脱缰的野狗朝着一个方向追跑——周王畿人烟稀少竟至此等地步?!
不待他内心震撼感叹结束,梁樾已经率人策马围猎废王后一行。
“相国!流言的事……”使臣骑上马欲追,可着实腿软,不过,想到今晚梁樾必回,于是不追了,带着周王室的消息回去都城。
“相国,流言的事……” 禁军统领驱马紧跟梁樾,欲言又止。
梁樾瞥了他一眼。
禁军统领心底一颤,想也没想:“宁稗祖孙造谣生事,不如回城后抓起来,和周王寿一起蹲大牢。”
相国自主政以来,被泼了无数脏水,倒也没什么新奇,只是此次简直太过荒诞不羁了,竟然说相国母亲是疯子。他看造谣的宁稗和大王才是疯了!
“汪——汪!”
“汪汪!”
前方一阵混乱,禁军统领思路被打乱,定睛一瞧,远处隐隐有马车的踪迹!
“报,”探路的禁军身如抖筛,面如金纸,汗出如浆:“是王后!王后的尸体!全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
禁军统领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看向相国,只见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但是策马狂奔如离弦的箭。
梁樾的耳朵里嗡嗡的,嘈杂的声音越来越烈,如高山压鼎,令他不能呼吸。烈午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疼痛,看不清莽莽山川,看不清道路前尘,连风也陡然停止了。
污血处,恶犬野狗混在一起撕咬断尸。
马车的四角风铃叮叮当当地作响,活似巫祭时候的节奏。他闭了闭眼睛,似是听到宁纾在问他:“你怎么了?我怎么一句也没有听懂?”
从昨晚至今的汹汹怒火、风尘仆仆,此刻如浸入冰川海底,空落落地坠入看不清的幽暗里……像是汇入了既定的命运轨道,拼命挣扎也无法摆脱,他张张口,苦涩从胸腔里蔓延直口舌:“这样也好”。
可是发出的声音,竟是……连自己都听不懂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样也好。
“相国……”先到的士卒小心翼翼禀报:“这里未有发现公主,女尸只有一具,是废王后的。”
“没有?”禁军统领惊喜:“相国,公主一定活着,我们往四边继续搜吧。”
梁樾凝眸看向士卒找出来的废王后,内心一时五味杂陈,四肢也渐渐回暖,却听“咕咕”两声,一只信鸽在天上盘旋了会儿,是军情用鸽。
禁军统领伸出手臂,待鸽子停上,直接把信递给他。
他展开信,手指微微僵硬,四肢百骸止不住的汹涌情绪,令他几乎不能看完手中的文字,他努力勾了勾唇角,凉薄道:“不必再搜了。”
第88章 借口
禁军统领被相国的幡然态度压得不敢多问, 他感觉自己心头像是被一整块大石头压着, 只消有人轻轻一锤,粉碎。
陡然间, 天空似乎乌云密布、大雨行至, 但是很快就看清,不是乌云, 而是密密麻麻的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