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君的母亲就是宁王赐的美人!”
“不止陈国,亡国后疯魔的美人、公主、王子不是孤例,这些……难道都是……宁王好生阴毒!”
“谥号竟然是烈!他何德何能配此谥号?!”
“……”
“……”
群情激奋,人声鼎沸,那些亡国之人本就悲愤,此刻简直是国仇家恨,眼珠子都红了,周围那些宁国权贵也是震惊不敢相信,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丧心病狂!
剩余不多的宁宗室简直快被这些眼光给吃了。宁稗暗叫不好,宁室统治法理被颠覆,他就击退梁樾,也拿不到王位,反而要被黄雀在后了!
“胡说什么?!我竟不知有此等事!?”
宁稗的色厉内荏取悦了梁棠,他整了整袖子,认真答:“是不是真的,宗正不妨去查探梁樾他娘的胳膊。”说罢挑衅地冲梁樾笑了笑。
梁樾此刻白的透明的脸色令他更加愉悦。
宁稗自然不会去撸疯妇的袖子,去证实梁棠的话。
而此刻,梁樾却动了,他缓缓走到那疯妇的面前,对上那妇人的眼,认真地找寻里头熟悉的光,可是一丝也没有,里头只有浑浊、空洞、冷漠……
他早已被寒风肆虐的心口,彻底沉寂、荒漠。哀凉的苦意犹如黑潮,无边无际地漫延开来,铺天盖地,压得他呼吸不得、思考不得,全世界空空如也,偏生耳边的嘲笑声如山呼回响——
“我讨厌你!恶心你!”是母亲的声音。
“讨厌你!恶心你!”是父王未尽的神色。
“恶心!”是姐姐。
幼年时代至今的无数人脸在眼前晃动,不同的口音用相同的口型说出此起彼伏的话语。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血色的傍晚,她说“你这样,让我讨厌!你让我感到恶心!”
梁樾闭了闭眼睛,耳边的声音依旧,再睁开时,他眉宇冷凝,僵硬的手指扣着疯妇的胳膊,捋开她破烂的衣袖,与女童别无二致的陈旧印记,赫然在目!
她知道!她知道他会是什么样!
梁樾看着眼前不人不鬼的女子,脏污、恶心、可怕……却与他血脉相连。
第90章 疼
高台之上, 众目睽睽的聚焦之处, 梁樾的异常引发无数揣测,议论之声已经直冲云霄, 身处人群中的宁纾心中涨涨酸酸, 这个样子的梁樾,她从未见过。
明明他是屠夫, 是魔鬼,是篡位的奸贼, 可是她为什么, 看他这个样子,竟然难过得难以言表。
明明他总有一天会疯,会让今日的禅让大礼变成一场闹剧,会让他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可是此时此刻, 宁纾只觉得身处一场虚幻的狂欢,耳边吵吵嚷嚷的声响像是跟自己隔着遥远的山海, 而梁樾身上透露出来的哀凉却近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印象中的梁樾即便是处于最愁云惨淡的时刻, 成为裙带弄臣, 被人不齿, 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悲哀, 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失去,没有了支撑一般。宁纾闭上眼睛,想把心底的难过缓一缓,可是眼睛看不见, 记忆中他孤身去宁国引兵救国前的一颦一笑却浮现再眼前——
“王子不必难过,自古就是如此,战事纷纷,各自人等自由命数。”
“怎么会是自古呢?自古是堂堂只是对堂堂之阵,对付远人四夷用礼乐教化。而如今,大国武将以奇兵诡计为荣,以王道的仁义之师为迂腐。小国更是朝秦暮楚,惶惶不可终日,每逢战阵,必有饥荒。我去宁国,是自以为质,求其牵制晋国,弥消兵祸。”
“不能迟两天走吗?”
“我这就告辞了。”
“晋国也好,宁国也罢,都是讲究礼仪风骨的中原大国,王子去了之后,万不可将这里的陋俗带过去。”
“陋俗?”
“我的意思是,譬如仲春之会这种……王子容貌俊美,想来此事不在少数。在梁国这没什么,但是去了异国,王子最好检点一点,以免梁国跟着蒙羞。”
“我没有。”
……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怎么最后会变成这样的?
梁樾连出生都是父王的阴谋,他一生处于挣扎的痛苦中,甚至连陷入今天的危机,□□就是为了和她成亲。
不该是这样的。
“殿下。”季武走到梁樾身边,久经沙场的体魄力气轻松拉开梁樾,“事已至此,与其受辱,不如……玉碎。”
梁樾似是从肺腑“哈”了一口浊气,转头看向季武,通红的眼睛里冷淬淬的。
季武心头一凛,再次恳切道:“殿下,真相大白,宁王室不得人心,列国必将再起。你大可放心。”
“若我不肯呢。”梁樾的声音古井无波,幽深危险。
季武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脸色因为激荡的心境发红,神情与口气带着不自觉的诱惑和渴求:“这里是当年孟季喝的毒酒,殿下与其受辱,不若与孟季一起离开吧。”
季武浑身毛孔都在颤抖癫狂:“宁纾公主说,孟季日日在思念殿下,哭得非常伤心。臣求殿下饮下此酒,放过这个世间,也放过你自己。”
“日日思念我……哭的伤心?”梁樾木然的脸,此刻染上悲凉、讽刺、追悔莫及……
他接过瓷瓶,打开瓶塞,见到里头荡漾着琥珀色的液体,原本冷淬淬的眼睛,此刻隐隐漫上一层雾气。
孟季在他怀中死去,她疼得冷汗、七窍里流的血、声声凄凄地抓着他的衣襟:“梁樾,礼物,礼物,你快说!我好想快死了!你说啊,你说好不好……”
“好。”梁樾轻轻地应,这一声答应,心中的褶皱仿佛被抚平。
“我身为史官,历经三朝,为何从不知有豢养疯女的事?”一声厉喝后,最没存在感的史官登上高台,不理会宁稗的眼色,直冲梁棠:“你究竟是何人,有什么证据!”
“梁太子棠。”梁棠志得意满回答:“证据么,这些女孩子就是证据。你看梁樾不是承认了么。”
史官胡搅蛮缠:“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晋国自己豢养出来的,见先王驾崩,什么都往他头上栽!”
“梁樾的母亲就是宁王所赐!”
“此疯女是相国之母么?”
“当然!”
“证据!”
“晋国大长公主,宁废后作证。”
“她在何处?”
“已被梁樾所杀。”
“那就是没证据了?”
……
……
高台上成了一处口水仗,宁纾盯着梁樾,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整个人似是被冰包裹了一般,她越看越心惊,按说他的身体一受刺激就会病发,可是眼前出了这么大事,他都没有什么反应,太诡异、太反常了。
宁纾推开身前的人群,往高台走,她没有死,母后也没有死,他们说谎,那么什么疯不疯的,也可以是假的!梁樾,这一次,她会救他,会救他离开这场闹剧!
人群为什么拨不动?她急得满头汗。
“小纾。”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宁纾抬头,与母后别无二致的容长脸型,淡淡眉目撞入眼帘,认出人,登时她心脏漏跳一刻。
“放开!”她咬牙威胁:“不然我喊了。”
晋成没有松手,眼睛里满是失而复得:“跟我走,这里太危险了。”
宁纾自然是不肯:“我说过与你再无牵扯,我要去救梁樾,你放开!”
晋成怔住,松了手。
宁纾撒腿就往梁樾的方向跑。
晋成抿了唇,起身便要追,身旁的随从却拦住他:“殿下,来不及了,快些离开这里,梁樾真的疯了!”
晋成甩开随从,大步流星追上宁纾:“你必须跟我走,梁樾已经疯了!你闻闻……”
“我要救梁樾!”宁纾冷冷地对晋成说,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已经令她非常反感。
他们这些人撒谎、虚伪、漠视人命、残忍摧毁利益集团外的所有,与父王有什么两样?父王利用她的婚姻,晋成也利用她的婚姻,有什么两样?!
“殿下,我们的人已经证实了,蒙氏两头下注,”随从焦急地说:“蒙田的人虽然投靠了宁稗,但是他自己没出现,可是你仔细听,有甲械声!是蒙居!殿下,快走吧!”
晋成目光远眺了下宫门,焦急又恳切:“梁樾只是在骗你,小纾别在执迷不悟了!婚礼不过是利用你布下陷阱,诓骗了天下豪族观礼,再用禅让礼甄别敌我,好让他一网打尽!”
“是呀公主,”随从也焦急:“你闻这空气中燃烧的香料,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宁纾使劲嗅了嗅,一进宫门时,就闻到的奇特香味,此刻闻来竟是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头疼欲裂。她本来以为是自己情绪起伏太过,导致的头疼,现在才发现是香的不对劲。
梁樾想做什么?
她看向高台上,仿若观戏的梁樾,整个人的凡尘气息都快没了,唯有死气越来越重。
她心头狂跳,一个荒唐的念头蹦了出来——不会吧?
“呜呜……”腿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低头一瞧,是条又老又丑的狗。
“表哥,对不起。”宁纾眼睛涩涩的:“你快走吧。”她甩开晋成,再次奔向高台之上,死气弥漫的梁樾,狗“呜呜”叫着,跟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冲上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