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阿娘左手边入座,主位上是一张龙椅,右下侧只有一张桌案,想来是太子镜的位置,自从珍懿皇后去世后,陛下身边的座椅就撤走了,一眼望过去,高台上空荡荡的,显得有些孤寂。
我往年都是不来的,除夕夜就在王府里和阿兄守岁,等着阿爷阿娘回来,今儿是我第一次参加除夕宫宴,开宴时间过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后,陛下才姗姗来迟。
我伸长脖子看了看,太子镜还是没有来,一直到菜肴上了三轮了,太子镜的位置上依旧是空无一人。
陛下说太子镜身体不适,不来参加,我心中思索,莫不是不想见着我,他才不来吧?
酒过三巡,我叫阿娘指给我看礼部尚书家的嫡长女,她的位置离我有些远,我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到她,她的确是个美人,隔着老远都能看出她不一般的气质,那是美人身上特有的感觉,坐在人群中像是在发光一样,她穿着月白织金缠枝的裙子,梳着葫芦髻,耳朵上挂着水滴状的琉璃坠子,整个人清雅秀丽,楚楚动人。
原来太子镜喜欢的是这样清丽脱俗的女人。
太子镜一直不来,我与阿娘耳语,说要出去转转,阿娘叫我小心些,我点点头,带着侍女往外走,走了一会儿觉着侍女碍手碍脚,就打发她们去吃酒。
大殿边是一大片汉白玉广场,边沿立着玉石狮子栏杆,在月光下泛着皎洁的光,广场边种满了红梅,前夜下了场雪,那火红的梅花上点缀着点点雪白,红白交织,和我今儿穿的衣裳倒是相配。
我想着给阿娘折一枝梅花回去,提着裙子打着灯笼下了玉台,转进梅花林,正见到不远处有一人席地而坐,身边生着炉火,独自斟饮。
我瞧他披着玄狐大氅,露出底下藏青色净面蟒袍,我寻思着宫中还有哪位王爷,那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我和他俱是一惊。
“十二娘?你怎么在这里?”他站起来,往我这里走过来,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停下脚步,站在我三尺开外。
“我待得烦闷,就出来走走,看到这里有梅花,我打算折一枝梅花。”我指了指身边的梅花。
“这里的梅花是贡品,你贸然折了小心挨罚。”
我满不在乎道:“不会的,谁敢罚我?”
他笑起来,伸手在一边折下一枝梅花递给我,他笑起来很好看,眼中闪着深邃灵动的光,他拿花的手也好看,手指修长,如白玉雕琢,深褐色的花枝和火红色的花瓣衬着他的手,跟一幅画一样。
我手里把玩着花,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我凑过去一看,那是一根簪子,和我之前在花灯会上断掉的拿一根很像,只不过这一根末端的翡翠珠子外沿镶嵌了一圈圆润的白珍珠。
“给你,这也是物归原主。”
我不知怎么回事,下意识道:“不用了,我那根簪子上没有珍珠。”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簪子,又看了看我,伸手要去抠珍珠,我忙止住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修复这根簪子很不容易吧。”
他停下动作,定定地看着我:“因为我想这样做,就做了。”
我啼笑皆非,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摇着手道:“我真不能收,我已经有婚约了。”
这少年怔怔地僵住了,他跟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许久,他才眨了眨眼睛,重新活了过来。
“失礼了。”他的声音轻轻的,把簪子收了回去,他垂下眼帘,手指捏住衣袖,他的指节泛白,袖子被他揉成一团。
我望着大殿那边,宴会已经接近尾声,我又谢了他送的梅花,打着灯笼往回走,这次他没有唤我的名字,我上玉台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站在原地,重重叠叠的火红花影朦胧地遮挡住他的身影,在灯笼的火光下,连带着他的身子也跟着影影绰绰起来。
回到大殿,阿娘问我手里的梅花是哪里来的,我笑了笑,想起那个少年,略带神秘道:“是神仙给我的。”
阿娘先是一笑,接着点着我的鼻子提醒道:“你如今有了婚约,可要记得与外男保持距离,像是珍珠簪子之类的东西,可绝对不能收。”
我直呼阿娘神机妙算,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做这种有损清誉的事情,我把梅花也塞进阿娘手中,双手举起来,连声求饶。
整场宴会下来,太子镜一次都没有露面,我心中直道可惜,想着错过了这个和谈的机会,不知太子镜会不会极力反对婚约。
要是被他出面解除婚约,那得多丢脸啊,我脸皮厚,但逍遥王府的名声不容玷污。
谁知道除夕宴会过后,太子镜一改之前的态度,对婚约半点反对也无,他虽然不大力支持,但好歹没有再去陛下面前说这件事,婚期也定了下来。
转眼过了十五,临走前京都还有场灯会,再回京都就是一年后了,那时候我已经成亲,不能再这样随意出来游玩,我和阿兄商量了一下,他塞了好多银子给我,勉强同意我一人出去。
我跟撒欢儿的野马一样,在街上到处乱晃,我买了许多东西,一直到手里怀里全都塞满了,才停住手。
我叼着糖葫芦走上朱雀桥,从繁复的花灯中穿过,绚丽多彩的光影从我的发间掠过,我在繁华的花灯中看到了对面站在河边的少年,他手里捧着一盏荷花灯,蹲下身子,将荷花灯放入流水之中。
他望着花灯在水中沉沉浮浮漂了一段距离,抬起头来,正对上我的目光,他对我笑一笑,那笑意我看得不太清楚,接着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鬼使神差地下了朱雀桥,他转身看着我道:“我也有婚约了。”
我体贴入微善解人意地往后退了一步,少年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他看起来不怎么开心,甚至可以说是失落,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不太相同。
我把这归咎于桥下的阴影,想着以前我阿兄哄我那样,从怀里掏出一根糖葫芦递给他,他接过糖葫芦,不满道:“我不是小孩子。”
“糖葫芦又不是只有小孩子才能吃。”我咬了一口,“很甜,你吃吃看。”
他咬了一口,嚼了嚼,眼睛一亮,我问道:“如何?好吃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面上微红,我看出他喜欢吃甜食,但碍于面子,不好表现出来,我干脆把怀里的甜食一股脑地塞给了他,他手忙脚乱地接过,面上少见地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门禁的时间快要到了,我冲他挥了挥手,提着裙子往上跑,在我身后,晚风夹杂着他的声音传来。
“明明是准备忘记的……”
我马上就要回北疆,临行前,阿娘安排我和太子镜见一面,婚约定了,可是连未婚夫都不认识,实在是不像话。
我坐在屏风后面,隔着水墨丹青,眯着眼睛看向外面,却什么都看不到,侍女推开门,在门外说太子镜到了。
珐琅珠帘被人拨开,叮叮当当的珠玉碰撞之声响起,我悄悄从屏风后伸出半个头,扫了一眼门口,一片鸦青色的衣摆一闪而过,我被上面金线绣的繁花锦簇晃了一下眼睛,急忙收回脑袋,端正地坐在屏风之后。
侍女端来茶点后就退了出去,一时间房中只剩下我和太子镜两人,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琢磨了一会儿,才缓缓出声。
“我自知殿下不满与我的婚事,并且已经有了意中之人,但圣命难违,还请殿下放宽心些。我不是善妒之人,待你我成亲后,你大可纳你喜欢的那位姑娘入东宫,侧妃的位置你也可以给她,不过我提前说清楚了,这正妃的位置,可不要肖想……”
我话音未落,太子镜猛地从位置上站起身来,带动椅子向后翻倒在地,我止住话头,不知道哪句话惹得他不开心了。难道他是想给礼部尚书家嫡长女正妃之位?这不是打我脸吗?
我不满道:“殿下,你若是因为正妃之位而生气,那你现在就去回了陛下,说你……”
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微微颤抖道:“十二娘?”
我一听他这声音,觉得有些熟悉,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太子镜快步走过来,我大叫一声:“哎!等等!”我话音刚落,他已经绕过屏风,出现在我面前,我在他露出脸的那一刻迅速举起团扇遮住了自己的脸,开什么玩笑,阿娘叮嘱我,必须在她的陪同下,才能和太子镜面对面相见。
阿娘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到,太子镜却提前转了过来,这与礼不合,阿娘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揍我。
他轻轻捏住我的扇柄,往下一拉,我和他之间的遮挡瞬间荡然无存,我正要发怒,蓦然看清了他的脸,险些从椅子上翻下去。
这这这,这不是那个少年吗?
君镜震惊地看着我,他退后几步,又上前几步,不敢置信,他嘴唇微勾,伸出一只手遮住眼睛,笑出声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一直搞错了。”
我实在是没想到太子镜就是之前与我几番见面的少年,而且我居然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那般失礼实在是太尴尬了。
更何况我一直打着礼部尚书家嫡长女的名号在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