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把母亲的故人,留在她这个小国公主身侧?
“三爷,大公子,可否容我进屋详述?”崔简兮由着余叔撒娇,语气仍旧镇定。
余晞临犹疑望向晴容,尚未开口,崔简兮已窥破他心思,“九公主是殿下信赖之人,余家的事,不必瞒她。”
这话既让晴容诧异,更令余晞临震惊又疑虑。
“殿下?他让你来的?他想做什么?”
崔简兮平静注视他:“殿下没忘,公主没忘,我们,都没忘……”
余晞临呆里片晌,薄唇扬起冷笑:“不忘,又如何?要我们叔侄二人跪谢他的恩典吗?”
“大公子……”
“当初事发,他做了什么?任由我爹重伤病死在狱中?余家上下八百三十九口,外加两宫当值的内侍宫人侍卫,全数枉死!他吭声了吗?他管过吗?他相信我爹吗?”
余晞临双目赤红,嗓音带颤,拳头在袍袖内捏得噼啪作响。
这一刻,晴容只觉心腔填满悲愤,既为余家的不幸,也为太子的蒙冤。
即便那人不曾坦言,她始终明白,夜深人静或午夜梦回,他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无非为了让自身更稳固地坐在那个位置,好替余家平反,并赎清年少时姗姗迟归、且因愤怒蒙蔽双眼而袖手旁观的罪过。
可他装作若无其事,瞒过天下人,兴许也伤害了至亲。
“余公子,”晴容艰难启唇,“殿下有苦衷,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可奈何,你若想亡者沉冤昭雪,请务必相信他。”
余晞临斜睨她:“九公主与皇太子才认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凭什么替他干预我余家的事?”
“是没多久,”晴容轻咬檀唇,“可我……就是懂,我懂他!余公子,你再怒再恨,至少该听听崔姑姑传话吧?”
余晞临淡淡一哂,转而盯着崔简兮:“敢问‘崔姑姑’,皇太子殿下有何谕令?我们叔侄是否需要下跪?”
“大公子,简兮人微言轻,只是替太子殿下邀个约。”
“邀约?”
“他想见见二位,问大公子几个问题。”
“我成废人了,有何好见?”余晞临惨笑一声,“于他而言,有何用处!”
崔简兮软言劝道:“大公子,请别说丧气话,世间许多事,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崔尚宫,你是我姑姑陪嫁入宫的侍女,在她身畔侍奉有二十年吧?请你告诉我,何‘事在’,‘人为’何,才能让姑姑和晓哥儿,还有我爹爹,和余家八百三十九口……死而复生,血脉延续?”
“复生无术,可生者……不该再被伤害,”崔简兮泪光泫然,“大公子,三爷,你们从来不是孤军而战,更非血脉断绝。”
余晞临定定凝视她良久,似在琢磨她眼神中复杂的情愫,冷漠俊颜逐渐平添惊讶惶惑。
“传言,是真的?”
崔简兮踌躇了极短的刹那,终归点头。
“在、在何处?我要亲眼看看他!”余晞临上下牙齿打颤,“你快带我去!”
“殿下将会同行。”崔简兮以平和语调宣告,而非商量。
余晞临苦笑,无声叹了一口气。
余叔挽住崔简兮的手,眯眼笑问:“去哪儿呀?我也要去!”
“去见一个人。”
“见谁呢?我认识不?”
“你很快会认识,”崔简兮微笑,“他,和你一样,是个爱吃糖的孩子。”
“好啊!咱们快走!”余叔说风即是雨。
崔简兮安抚道:“急不来,咱们得去买些糖。三爷,这事……可不能告诉其他人。”
“我懂我懂!藏好小秘密,你知我知,不让别人听到!”
崔简兮尴尬而笑,转头向晴容一福:“此行,少不了九公主相助。”
晴容收敛眉宇间的情绪,温声道:“但说无妨。”
···
次日早晨,晓来雨过,街上冷冷清清。
赤月行馆侧门边停着两辆马车,一辆装载器物、蔬菜等物,另一辆较为宽敞的则被锦绣帘幕盖得严严实实。
晴容以拜祭逝世两年的香道大师扶弥师太为由,备上布施物资,前往西山虚明庵住一晚,实则配合太子,将余家叔侄掩人耳目送去那附近相会。
因怕被人窥见,她特意换了可供五人同乘的大马车,事先让余叔和余晞临躲在里头,等即将出发,她才迤迤然行出。
其时鱼丽忙着检查车马,桑柔督促人员准备起行,晴容环顾四周,不觉异常,方由崔简兮和一名高大男仆搀扶登车。
清风沾染湿润气息,送来一股清雅如兰竹的香味,教她心头荡漾软柔的迷惘。
待觉右手被那男仆不经意轻捏,她暗露不悦:手底下的人向来规矩,今儿从哪里冒出个毛手毛脚的家伙!
偏生指尖绵绵暖意似曾相识,她心下凛然,禁不住冲那人横睨。
虽着青灰布衣,但其人身姿挺拔,修眉精裁,朗眸皎似月,鼻梁挺直清致,薄唇抿出一丝捉狭淡笑。
面容端方,气度高华,君子如玉,温雅之极。
“嘘,别声张。”
他俯首靠向她耳畔,笑音伴随炽灼气息,瞬即烫得她蜜颊绯红彻骨。
——这人……乔装上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不是乔装上瘾,是对你上了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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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明:
信鸽按照归巢原理送信,放飞后只会携带信物返回自己的家,收信人一般是培养信鸽的人。
所以太子写的并非情信,而是为和晴容出游提前部署的信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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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心~
☆、第五十章
当着一众仆从, 晴容不敢吱声。
顺太子搀挽, 她轻提裙裳, 从后方登车,坐到余家叔侄对面。
搞不清是春末夏初天气渐趋炎热, 抑或那人长指点燃心底炙灼,驱使她周身融汇暖烘烘的燥火,红意透过薄施脂粉,于颊边起起落落。
眼看太子笨拙放下车帘,随崔简兮落座车尾,晴容索性借路途颠簸为由,让他倆往里挪。
车内被密密层层遮挡,幽暗且沉闷。
余晞临第一眼扫向这名“男仆”时, 并未认出其身份,直至对方堂而皇之与九公主同坐、向自己颔首招呼,那双朗眸难掩复杂……他才从熟悉五官中辨别是何人, 霎时目瞪口呆。
余叔在等待过程中昏昏欲睡, 依稀瞥见多了人, 迷迷糊糊腾出空位, 嘴里念叨:“小晴容啊!怎么还不……?”
余晞临立马回神,急忙伸手捂住叔父的嘴。
余叔记起事前叮嘱,乖乖噤声, 紧闭眼睛假寐,不等队伍启程,人已入眠。
弱光下, 夏暄一言不发端量久别的亲人,眸子波澜起伏,如怜,如惜,如愧,如憾。
或许因着装太过朴素,大大削弱他监国储君的盛气,无端给人温和亲民之感。
余晞临与之对视片晌,阔别数载的猜忌愤恨无声无息淡去不少,取而代之却有微妙难言的愧歉。
无人能看透,这份诡秘的愧与歉,究竟源自何时、何事。
离城后,郊野清风自帘幕缝隙渗透而入,缓缓冲淡表兄弟间的冷默。
余晞临勉为其难对夏暄略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合目养神。
崔简兮见状松了口气,向两位尊者垂首致意,转而撩开一小截帘子往外望。
晴容与夏暄并坐一侧,相顾无言。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人随之颠簸细颤,心亦如是。
···
接连两夜,晴容因钻研香料,几乎没怎么睡,本该困倦难耐。
如若仅有天真憨厚的余叔和冷若冰霜的余晞临在场,她兴许可借机眯一小会儿;但身侧坐着冒充仆役的皇太子殿下,肩臂相距数寸,时不时因马车摇晃而相互摩擦……她整个人精神紧绷,睡意全无。
途中时间尤其缓慢,夏暄屡屡转头看她,欲言又止,终究没忍住,悄声打破僵局。
“九公主,本宫有一事请教。”
“殿下请说。”
晴容听他态度严肃,悬在半空的心勉强落回原位。
万万没料,他一本正经的问话竟是,“方才小舅舅所唤,是九公主的芳名?”
“……!”
晴容险些以为幻听了,对上那隐隐透出兴奋而执着的眼神,只想打他两拳,然后直接跳车。
——说好的,宣国乃礼仪之邦?堂堂太子,当面打听姑娘家闺名?
“回殿下,小九未抵大宣时便遇上余叔,故而按照赤月国风俗,对长辈及朋友以小名自称,还望殿下别见笑。”
“所以,你的名儿是……?”
“殿下!”晴容贝齿轻咬唇角,水眸羞愠交叠,独独映着他的轮廓。
“他喊的不是‘殿下’,而是……‘小晴容’。”
夏暄假装淡定自若地纠正。
他一直没好意思打听九公主名讳;此时乍然听小舅舅无意间透露,再努力维持庄容正色,亦无从掩藏心花怒放之喜。
见晴容俏脸绯红欲滴,双手不自觉将裙带拧成麻花状,他有心逗引一番,徐徐贴向她耳侧,按耐啃一口的冲动,小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