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看着她,忽然收起了蒲扇,眉头皱了起来,开口要说什么,却听见一声“咕噜噜”的响,正有些意外,就看见小姑娘耳朵忽然红了。
“你这丫头,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吃饭?”
楚烟这一次是真的有些赧然,一张小脸都红透了,抬手按了按肚腹,细声道:“原不饿的。”
老先生“唉”了一声,就从马扎后头拎出个小油纸包来,道:“真是欠了你们这些个小兔崽子的。”
就丢到了楚烟膝上,道:“正好有人刚送来的粽子,还热乎着,你先垫垫肚子,饿坏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
语气间有些说不出的嫌弃和偏爱,楚烟没有同他推让,低着头慢慢解开纸包上的绑绳,一面隐隐地觉得这话并不全是对着她说的。
她只是道:“这个时候就做了粽子,也太早了些。”
老先生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又像是透过她落在不知名的人身上,悠悠地道:“鹰儿翅膀硬了就要去飞,哪里还等得到一个端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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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先生语带叹息,犹有平和笑意。
楚烟低着头,纸包里米粽的温度烙在手心里。
她闷闷地道:“您觉得我们都该走吗?”
没有等到老先生说话,她已经一气说了下去:“我阿娘要把我送给别人家了。”
马扎上的老爷子听了这话,神色不由自主地严肃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我们家的事,您是知道的。”楚烟低头咬了一口粽子,慢慢地嚼碎了,咽下去,才道:“伯祖和堂伯狠了心,那些人这样隔三差五地来闹,我们家是耗不起的。”
“但我阿娘一心一意地要阿烁出人头地,伯祖父他们做了这样的事,纵然我阿娘肯低头,他们往后也绝不会容许阿烁出头,埋下这个祸根的。”
老爷子“嗯”了一声,道:“你阿娘在这件事上,倒是看得明白。”
他从不直接臧否束氏,这时候说了这个话,楚烟也只是微微苦笑。
“所以,我阿娘听说李员外的太太正在挑干女儿,就想把我送到李家去。李家在咱们这里也是大户,我进了李家,我们家就……不值得伯祖父再费这样多的心思了。”
——纵然楚氏族里还有更多的心思,也会把刀口先落在她这个联系着李家的纽带身上,她出了差错,李家自然也就不会再庇护她的一家。
这句话未免诛心,楚烟也只敢在心头微微一晃,就深深咽了下去。
她抬起头,就看到老先生不甚赞同地看着她,问道:“你同意了?”
楚烟不说话,老先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道:“荒唐,荒唐。”
楚烟却反过来劝慰他:“是我自己同意的,我今天过来,也不过是想着,往后我到了别处去,只怕就少能有机会出来看您了,想来同您说说话。”
“您也说,鹰儿翅膀硬了就该去飞。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斤斤计较着明天的生计银子,这样的日子又到什么时候是尽头呢?熬个三、五年,大约我也不过是只‘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犹不至’的学鸠罢了。”
这又怎么能一样呢?
可是家里已经做了决定,要把她舍出去了,要这个主意比天大的小丫头再委曲求全地留在那个家里,只怕对她更是一种折辱了。
老爷子看着她,她说着话,一面浅浅地笑着,嘴角沾了一点淡金色的糯米粒而不自知,倒显出细牙洁白,说不出的明媚灵动。
老爷子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苍老的眼窝里,深邃而洞彻的目光凝视着她,道:“你果真是最有主意的小丫头。”
这句话在楚烟刚刚过来的时候他就说了一次,这个时候再重复,让楚烟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她吃相慢条斯理,这时候却已经把一整颗粽子都吃完了,又耐心地把丝绳绑回去系成了一团,道:“上回从您这里拿的书,我等等给您送回来,这回就不拿新的了。”
便是拿了,也未必有时候看了。
老爷子摆了摆手,道:“罢了,就留给你做个念想,我忙得很,哪有空教你裹乱。”
楚烟抿着嘴笑了起来,行了个礼,仍沿着街静静地走远了。
老爷子虚虚闭了眼,蒲扇扇了两下,忽然道:“出来吧,小姑娘回家去了。”
微风拂过树冠发出簌簌的轻响,老槐的阴影里,黑衣的少年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老爷子微微撩起眼皮,有些纳罕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是说要走了,这几日都忙得很?怎么看见人家小姑娘来,倒在后头藏了这样久。”
谢石目光遥遥在那离开的纤小背影上一晃,语气淡淡地道:“有件事忘了同你说。”
老爷子虚着眼,却把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鼻腔里“嗤”地一声,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径直问道:“你认得这丫头?”
谢石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看了老爷子一眼,又道:“刚才在巷子里被她看见了。”
他隐去了前夜里曾翻窗闯入小姑娘闺房这样听起来不免有登徒子之嫌的因缘,老爷子不疑有他,“呵呵”笑了起来,道:“你怕这丫头到处去乱说?你别看她年纪小,最是个胆大心细知轻识重的,大可放心。”
谢石沉默。
他是知道这个小姑娘有多么稳重又大胆的,在那夜那样的未明危险情形下,不但没有失控,甚至后来还反过来送给他一瓶伤药——如果不是为此,看到有人出现在那个时候的巷口的时候,他本来不是一个会心软的人。
老先生并不知道他和那小姑娘的前缘,还笑呵呵地对他介绍:“这丫头是南桥楚四郎的长女,单名一个烟字,虽然没有正经拜过师,却是我正儿八经的徒弟,可惜你这就要走了,不然你倒是可以替我多看顾她些。”
没有正经拜过师,怎么就成了你正经的徒弟?
谢石懒懒地盯了他一眼,老爷子笑着捋须,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还说道:“哎,我心里也愿意把你当亲徒弟的,可惜,可惜。”
谢石淡淡地道:“我有师父了。”
老爷子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孙捭阖那个老鬼嘛!其实我了解他,当年他捡了你回来,分明是当儿子捡的嘛……”
谢石面沉如水,道:“我走了,老头。你照顾好自己,活久点,以后……”
他停顿下来,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又深深看了坐在马扎上一片惬意的老爷子一眼,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悠长的街巷中。
距离学堂门口半条巷子的地方,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人家的门楼底下露出头来,远远地张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是不是他?”
“就是他,不会有错的,没想到他还和这个老瞎子挺熟……先报给虎哥……”
-
楚烟回到家的时候,正碰上了一前一后回来的束氏和楚烁。
她略停了停脚步,等在了门口。
走在前面的楚烁衣襟裤腿上都蹭着泥,像是从什么泥窝窝里打了个滚出来的,脸上阴云密布的,抬眼见了长姐,眼神微微一闪,只当作没有看见,一阵旋风似的从她身边擦过去,冲进了院子里。
后面的束氏面色同样不好看,听见楚烟叫她“阿娘”,胡乱地点了点头,道:“怎么不进去?”
楚烟微低了头,没有说话,束氏也没有在意,脸色沉沉地进了门,就叫着“阿烁”:“我看你是皮子痒了,镇日价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小瘪三鬼混,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明日别想再要钱花……”
楚烁尖声反驳。
束太太站在台阶底下,看着小姑母子吵成一团,内心大骇,不由得转头去寻外甥闺女的踪影。
小姑娘好像没有听到院子里的争吵声似的,从厢房里提了个篮子出来,往大门口拐去,束太太想要叫她时,却被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噎住了。
楚烟二回出了门,就往瑞锦坊去。
女掌柜正同客人说话,见她提着篮子进门,眼睛一亮,叫道:“楚家丫头,你来了!”
客人也跟着转回身来,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年郎,年纪不大,白净的面皮上一双乱飞的桃花眼,未语先带三分笑意,穿着潞绸的直裰,修长的指间捏了柄磁青的折扇,大摇大摆地扇着,活像个妆扮上戏台一般标准的纨绔公子。
楚烟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把篮子放在柜面上,揭了搭帘,就露出里头整整齐齐摆成排的,颜色各异的小香囊来。
女掌柜喜形于色,忙把篮子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发觉楚烟没有放手,讪讪地笑了笑,问道:“都是给嫂子的?”
楚烟“嗯”了一声,道:“一百个香囊,七十二样花色,还有十副络子,一并都出给你。”
女掌柜眉毛都挑飞起来,忙另取了个香木匣子,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才从篮子里一个一个地往外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