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下榻了一位长公主,头几天颇有些车马往来,后来大约是得了什么态度,来人也渐渐少了。
因为那日在花园中偶然听到的厮吵,连带着让楚烟对长公主府也生出些微妙的情绪——那样失态的叫喊和迁怒,实在让她对“京城贵女”的姿仪产生了怀疑。
不过旁人家的事,总不与她相干。
永州知府孙光在到过长公主别院之后,有一天登门拜访谢石。
楚烟原本不关心他的来意,却在谢石的书房门口遇见了他,被他不阴不阳地道:“小姑娘修德如修容,何必一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让别人看轻了贵庄的脸面。”
楚烟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生怒,门内已经蓦然甩出一方石砚来,呼啸着从孙光头顶掠过。
一片墨汁宛如早有计算般泼在了他的脸上。
黑衣少年如同一道影子,闪出房门,一脚鬼魅般踢在了他的小腹上。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像一滩烂泥,“蹬蹬蹬”地连退了几步,还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谢石却已经从容地挡在了楚烟的身前,森冷地注视着他。
跟着孙光前来的师爷在他开口时拦之不及,这时候腿都在打颤,埋着头扶他站起了身,拿衣袖替他擦着脸上的墨汁,又掸他锦袍上的尘土。
谁也没想到谢石说动手就动手,孙光仿佛已经吓傻了,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了半晌。
谢石眼皮都懒得撩,冷冷地道:“滚。”
“巫马左使。”楚烟却反而平复下来,她原本就没来得及生起气来,这时候谢石已经替她利落地还了回去,她握着谢石的手腕轻轻抚了抚,转头柔声道:“贵客如此不小心,我们却不能失了礼数,还不快替公子送了贵客出门。”
孙光被泼得乌黑的脸都扭曲了,苦涩的墨汁没有被擦尽,滴滴答答地流进他嘴里。
那模样实在怪异可笑,连巫马臣也要低一低头才能忍下来,语气中却仍旧露出难以抑制的一点:“属下遵命。”
楚烟正眼也没有给孙光一个,就挽了谢石的衣袖,拉着他回屋去了:“我今天在街上碰见一个泥人儿捏的惟妙惟肖的老大/爷……”
除了奉命送客的巫马臣,满庭的丫鬟侍卫们只当做没有看见人似的,悄无声息地散开了。
孙光上了府衙的马车,脸上才露出狰狞的神色,道:“谢石,天一庄,竟然嚣张至此!”
师爷在旁边一声也不吭。
他是本地的老人,祖祖辈辈在永州盘桓,对州府这些水面底下的弯弯绕绕,比来任的父母官都清楚得多。
从前温知府在的时候,虽然也并不把他多么亲近,但也还算尊重。
到这位孙知府来,因为缺个通晓本地的老油子才招募了他,可他从最开始就几次提醒孙光,应该早些上雁栖山打个照面,有这些地头蛇的支持,往后行/事也少多少麻烦。
孙光却我行我素的,自觉在京中有大依仗,只不把人家放在眼里。
现在叫人当面下了脸,还不是自取其辱!
谁爱伺候谁伺候去。
孙光还在低声咒骂着,忽然发起了狠,师爷“哼哼哈哈”地应和,一面竖起耳朵听着,盘算起辞官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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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一晚晚地圆了起来,没过几日,楚烟忽然听侍女提起来:“马上就要下元节了。”
永州有下元斋天的习俗,府城内外的各大寺庙、道观都准备了盛大的法事,有消息灵通的大寺观知道谢石和楚烟住在府城别院的消息,悄悄地递了请帖进来,邀请众人前去法会观礼。
谢石问楚烟的意思。
楚烟却兴致缺缺:“推了谁家去了谁家,又要被来回地说,去了还要同那些太太、小姐们说闲话,选不好还要遇见隔壁的长公主一家,还不如我们自己顽自己的。”
谢石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捏了捏灯火底下小姑娘柔晕濛濛的耳廓。
他最近越来越按不住这些小动作,仿佛只要小姑娘靠在他身边,他就想要动一动、碰一碰她。
楚烟被他轻柔的一触碰得发/痒,不由得笑着缩了缩脖子。
虽然哪一家的邀请都没有接受,她还是列了单子,每家都添了丰厚的香火银。
静慈庵的比丘尼亲自来给她见礼,许诺单独替她和谢石、宋誉点长明灯……各种各样的平安符、桃木牌堆了满满的一匣子,被楚烟拿给槐序:“给你们分一分,不拘哪一位神仙,能护得平安就是好的。”
槐序忍不住地笑。
到下元节的当晚,楚烟被侍女裹上了厚厚的秋装,才被谢石带着出了门。
府城外的净水河与雁栖山一线峡下的江水同出一源,河水从雁栖山深处奔涌而出,越过山中的激流险滩,流在山外的时候,已经是一条宽广而宁静的河流了。
平日里就有许多百姓喜欢到河边来踏青、玩乐,因为节日的缘故,此刻的河边人流如织,宽阔的水面上到处都是漂流的河灯。
楚烟被谢石护在怀里,周遭的摩肩接踵都与她无关,只有少年身上凌冽如长刀初雪的气息牢牢地笼罩着她。
隐藏在人群中神出鬼没的侍卫忽然出现在两人身边,谢石接过了他手中的河灯,那侍卫就身形微晃,重新隐了下去。
灯是槐序带着院子里的丫鬟们亲手扎的,盈盈盛绽的九地莲,拱着当中橙黄色的灯烛,落在水面上,很快就顺着河水悠悠地行远了。
楚烟拢着手,静静地垂首合眸,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身边的少年专注地望着她。
“哥哥不许愿吗?”
谢石没有回答,反问道:“阿楚许了什么愿?”
楚烟鼓了鼓腮,道:“说出来就不灵啦。”
谢石却笑了笑。
他鲜少动容,平日里偶然露出一星半点,都让楚烟忍不住欢喜瞩目,此刻唇角微弯,眼角舒绽,一张俊美凌厉的面庞仿佛刹那间被诸天星辰点亮。
楚烟怔怔地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少年却忽然俯下/身来靠近了她,如同小时候一般抵住了她的额,柔热的吐息就顷刻间侵入咫尺之地。
她听着谢石轻轻地道:“但只有阿楚说出来,哥哥才能保证灵验啊。”
楚烟面色红彤彤的,熏熏然像是喝醉了酒。
她喃喃地叫“哥哥”,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人潮流动,腿边忽然有人轻轻地碰了碰,谢石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挎着花篮的小孩儿,对上他的视线,将挎篮托了起来,问道:“公子给小姐买只花环吗?也有散花,簪头发簪衣裳都好看的。”
楚烟已经连忙接过了那小孩儿手中举起的一朵小花,道:“我喜欢的。”
一双鹿眼滴溜溜地动,只不肯对上谢石的视线。
谢石嘴角含笑,索性从袖中取出只小银锞子,丢在那小孩手里,把他整个篮子都拿了过来,道:“都要了。”
那小孩儿愣了愣,醒过神来还捏着那角银子,连连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谢石却已经带着楚烟走远了,楚烟扒着他的手臂翻着花篮里的花束,比了半晌才选出一只来,踮起脚戴在了谢石的头上。
少年嘴角含/着笑意,配合地低下头来纵容她的举动,像一只被驯服而意外温顺的猛兽。
楚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踮着脚尖,谢石因为怕她站不稳而虚虚环住了她的腰,她就撑着他的肩头趴在了他的耳畔,小声地道:“我许愿哥哥可以永远太平安康,永远都在我身边……”
话音未落,就感受到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了。
重量都撑在少年的身上,楚烟只觉得轻/盈和温柔,有力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胸腔,带着她一起震动起来。
谢石轻声道:“哥哥说,我知道了。”
天上的月亮和水上的月亮照在了一起。墨蓝的天空和墨蓝的水波在无限远的地方相接。深秋的寒蛩在人声不及的草丛里高低鸣叫。半枯的草木间藏着未名的新鲜清苦气息。
而谁心底藏着幽邃的地火,为谁无形无声地燃烧,从第一刻开始,一直到命图终结,一生不能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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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夫人的寿宴在十月底,过了下元节,府城就更加热闹起来。
黑椋卫又一次递来了异常的消息,谢石不得不离开府城的别院,临走的时候征询楚烟的意见:“阿楚先回山去,还是还想留在这里玩?”
楚烟斟酌了片刻,道:“我在这里等一等。”
她道:“我在山下留了这么久,秦家也一定知道了,到这个时候忽然走了,像是有意回避他们家似的,倒也不必如此。我就等给秦老夫人贺个寿再回去。”
谢石没有异议。
他把巫马臣和一半的白羽卫、青鹫卫留在了别院里,又再三叮嘱宋誉照顾好楚烟的安全,才带着另一半武卫离开了府城。
宋誉虽然早就习惯了谢石对楚烟的关切,但每次看到一贯冷淡酷烈的谢石露出这样顾忌重重的态度,也总要在心里叹两口气。
他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试探着跟楚烟开口:“你们下元那天出去玩,都发生了什么啊?”
楚烟瞟他一眼,道:“你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