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烟看到宋誉站在一边,脸色颇有些怏怏的。
她抿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由着谢石替她理顺了帷帽上的垂纱,道:“这里看着也没什么新鲜的,先回家去吧。”
回去的路上,原本活蹦乱跳的宋誉也始终没有高兴起来。
谢石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只一心一意地照顾着楚烟,轻声地哄她说话。
宋誉一眼一眼地瞟着这边。
楚烟看在眼里,觉得他像只被无情抛弃的大狗。
她挽住了谢石的手臂,忍不住地笑。
一行人又回了别院,巷子里已经没有了长公主府车马的痕迹,隔壁的院门深深地闭着。
众人都没有在意,进了门,就有苍衣的黑椋卫迎上来,楚烟知道谢石该有事要处置,就松开了他的手,道:“哥哥先去忙吧。”
谢石叮嘱了她几句,一行人在仪门里分开了,宋誉反而跟着楚烟进了内院。
他看上去丧丧的,楚烟也没有拦着他,子春在一旁看着,就笑盈盈地道:“奴婢看园子里有个小暖亭,正对着花池子,地步阔亮,再设个茶炉,正合给宋公子散散心。”
楚烟点了头,宋誉就没精打采地跟着她进了亭子,一屁/股坐在了毡凳上。
“阿烟,阿石还是不同意。”
楚烟毫不意外地听到这个态度,宋誉叹了口气,絮絮地和她念叨着。
楚烟知道宋誉的追求,他来自一个观念与时下不同的世界,一心一意地想要从商,也有大半心思是在烧钱供养天一庄,更准确地说,是供养谢石豢养手下、拓张势力。楚烟不以商贾为贱业,她十分清楚,谢石手中日渐庞大的力量,每一刻都是真金白银在燃烧,宋誉在谢石的身边,无异于雄鹰的一只翅膀,是他青云直上的一大推力。
但是她同时也知道,谢石阻拦宋誉在商贾之事上越陷越深,而不是放纵他日夜不息赚来更多的金银,也正是他把宋誉放在眼里,真正为其考虑的表现。
宋誉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此刻失落地坐在她面前,倾诉他的抱负和梦想。
或许正是在作出决定之后,用这样的方式安慰着自己。
楚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她道:“阿誉哥。”
“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商人轻贱,读书人却天然高格。”
“那你有没有想过……做读书人的生意?”
宋誉怔怔地听着她的前半句,听到后面,一双眼蓦然间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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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院落的上房里,惠安长公主闻人亭面上微微露出疲色。
“照这么说,隔壁住的就是天一庄的少庄主谢石了?”
江汜坐在她下首的椅子里,从鼻腔中嗯出一声来,把/玩着粉彩錾金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是天一庄的产业,也不能保证住的就是谢石本人。”
之前在巷子里的时候他先进了门,没有看到隔壁主人出门的一幕,闻人亭却曾留意过,就点了点头,道:“按你舅舅说的,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看着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是个野路子的小子罢了,舅舅也想得太多。”
江汜神色淡淡的,没有多说下去的兴致,就径直站起身来,闻人亭并不以为忤,看着江汜拂袖要走的模样,还微微抬高了声音叮嘱道:“和你舅舅也好好地说话。永州知府孙光不过是条狗,若是招惹了你也不必和他理会,只管留着回京找狗主人算账。”
江汜道:“我知道。”
抬脚就出去了。
一直在旁边装花瓶的江泌却匆匆地道:“我有事找大哥帮忙。”
跟着追了出去。
江汜一直走到远离上院的园子里,才停了脚步,冷冷地看着缀在身后的少女。
江泌原本有话要同他说,看着他冰冷的神色,却不由自主地畏怯起来。
她犹豫了半晌,在江汜愈发不耐的目光中,硬着头皮问道:“大哥,我前几年叫人来这边……”
“来这边买布料。”江汜淡淡地道:“然后出了意外,都死在了路上。”
他语气平淡,但目光像是淬了冰,落在江泌身上,让她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被刮痛了。
江泌头皮发麻。
从知道要来永州开始,一路上积蓄的紧张和惶恐沉沉堆在她心里。
女主就在这里。
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但三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出手,只换来无声无息的失败——她派出去的人就像一滴水化进了大海,再也没有一丁点的余音。
她猜测过是不是因为剧情还没有开始的缘故……而且她和太子哥哥的感情渐入佳境,也让她慢慢地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但那情绪原来并没有消失,而一直藏在她心底,在这个时候重新爆发出来。
头顶江汜冷淡不带感情的声音还在响着:“这里是外祖母家,不要让我知道你在这里丢人……”
说不出的恼怒和心虚在这样的内外夹击里爆发开来,甚至在一瞬间盖过了对青年的畏惧,江泌瞪大了眼睛,高声道:“我丢了什么人?你就不丢人,跟白秋秋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鬼混……”
咽底顷刻一痛,青年男子有力的手掌已经卡在她的颈上,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抵在了树干上。
江泌四肢乱踢。
江汜掐着她的脖子,目光森寒地看着她,一直到她喉间止不住发出“咯咯”的气声,踢打的动作也松弛下来,才随手将她抛在了一边。
江泌死里逃生,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息,看着江汜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魔鬼。
她不住地摇头,撑着地面向后蹭动。
江汜垂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现在会说话了?”
江泌拼命地点头,哑声里带着哭腔:“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江汜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片刻后转头离开了花园。
青年男子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了,江泌才敢从地上颤巍巍地站起身。
侍女远远地看见了这边的变故,一直停在远处不敢上前,直到这时才靠过来。
江泌手脚仍有些发软,看着侍女唯唯诺诺低垂的头,想到方才濒死的经历,想到这一幕同样落在侍女的眼中……不由得生出无边的怒火,“啪”地一掌甩在侍女脸上:“没用的废物!”
这一记耳光抡圆了手臂,侍女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江泌犹不解气,又恶狠狠地踢了两脚,喝道:“去给我跪着,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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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的园子里,人声被风送到耳边。
少女尖利的叫喊声刺耳,暖亭里的楚烟放下了手中的绣花绷子。
宋誉在得了她的主意之后,仿佛柳暗花明、水穷云起,早就欢欢喜喜地回去想办法了。
她原本觉得这时候这一处光线景致都恰好,留在这里消磨些光阴,亭中只有子春带人服侍着她,此刻一样听见了隔壁的叫喊声,不由得皱起了眉,道:“小姐要不要回房去?”
侍女笑盈盈的,只劝道:“怕等一会子外头起风,吹着了您。”
楚烟也无意窥探旁人家的私隐,由着侍女替她披上了薄氅,径直回房间去了。
槐序在外间对着账本,楚烟索性就带着几个人合了一回账,一回神果然已经到了傍晚。
谢石和宋誉已经在前头等着她用膳了,看见她披着大氅姗姗进门,面上都露出笑来。
楚烟看着谢石似笑非笑的眼,心里有些忍不住的发虚。
她在谢石身边落了座,就在桌子底下牵了他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
谢石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接了侍女传过来的汤盏,放在她面前,道:“乖乖吃饭。”
楚烟在低头喝汤的间隙里瞄了宋誉一眼。
宋誉愣了愣,对她露出一个又心虚又灿烂的笑容。
楚烟扶额。
不用想,一定又是这个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的宋公子,忍不住跟哥哥说起了他的新构想。
——也一定把她卖了个干干净净。
她索性哪里也不看,埋着头专心用了一顿饭。
出乎她意料的,一直到送她回了房间,谢石也没有跟她算宋誉的这笔账——
或许在哥哥心里,也未必真的为此生了气。
楚烟看着立在门口的少年,微胧的月色照在他身上,她忍不住提起裙角跑回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怎么了?”
宽而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臂,楚烟抿唇无声地笑了起来,忽然展开双臂,在他腰间轻轻抱了抱,又在谢石有所反应之前,飞快地退开了。
谢石微微眯起了眼。
小姑娘像只天真而灵巧的小鹿,毫不自知地在危险的猛兽面前跳舞。
喉结在微黯的夜色里轻轻滑动,向青年渐渐长成的少年却抑制住了心头的渴望,只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哑着嗓子沉声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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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不比山上清净轩敞,但却比山上多了许多人间烟火的气息,楚烟在别院住了些时日,在丫鬟和侍卫的陪伴下逛了几回坊市,走得远了,也淘到许多平日里不常见的新鲜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