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脚上那双还算新的布鞋被拖掉了一只,阿狗开始挣扎尖叫,企图挣脱屠户的束缚,去捡那只离他一步之遥的鞋子,无力的反抗却换来屠户更重的拖拽,快步疾行,不一会儿就转过了拐角。
想必那只鞋子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李蕴愣了一会儿,跑上前把阿狗的布鞋捡了起来,这鞋子做工很精细,就是布料不好,鞋底也薄,想必为阿狗做鞋的人十分用心,就算是穷,也倾尽全力想给他做一双好点的鞋子。布鞋很大,若是好好爱惜应该能穿一两年,应该是做鞋人的巧思。
鞋帮子上还有一朵桃花,大约有什么特殊含义。
这双鞋对阿狗来说一定很重要。
李蕴抬头看了看路,她不知道阿狗到底在经历什么,但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也才十二三岁,想把阿狗从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手中救下来,要冒很大的风险。
但她想都没想,攥着鞋子冲了过去。
李蕴没想到,这里有不少人家,村中小路错综复杂,又不知道屠户的住处,她花了很长时间在村子里找阿狗的下落。
一直到傍晚,李蕴找遍了村中每一户人家,大多数人一听阿狗的名字,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甚至把她推出院门,嫌她带了晦气。
李蕴突然想起不远处的桃园。
只剩这么一个地方没找过了。
“你问阿狗?唉……”有个老婆婆见她跑得大汗淋漓,忍不住说出了实情,“阿狗大概在桃园,他娘生了重病,前两天走了,就剩下这孩子,被那些杀千刀的——”
她话音未落,李蕴便如离弦之箭,向桃园的方向冲去,怪不得阿狗听见屠户关于他娘的话反应那么大,原来他娘已经去世了。
阿狗就是章家那个遗腹子,他阿娘——算了,人死如灯灭,至少她把阿狗带在身边,拉扯大了,这世道谁都不易,谁都不能苛责一个受尽苦楚的妇人。
李蕴找到阿狗的时候,他浑身是血,躲在坍塌的墙角里,头顶是块石板,长满了青绿色的苔藓,身旁野草见缝插针,生得极旺盛,开出了粉紫色的小花。
他紧紧攥着剩下的那只鞋,抚摸着上头的桃花,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滴。
“你的鞋——”李蕴不愿去喊那个带着侮辱性的名字,把鞋子轻轻放在他手里。
阿狗抬头,眼里蒙着一层阴翳,好像刚刚经受了巨大的惊吓,两眼无神,跟个游魂似的,但他一见到布鞋,眼底立刻有了光彩。
“那个人——没打你吧?”她试探着问,但看阿狗身上的血迹,远远超过一个瘦弱少年的血量。
李蕴拉起他:“我带你去看大夫!”
“不,不是我的——”阿狗弱弱地说,“他家……他家有盆猪血,我打翻了……”
李蕴松了口气,虽然觉得那血不太像猪血,但也不想深究,便问:“你要我帮你找个住处吗?”
“我家就在这……”
“可是桃园……”李蕴惊觉失言,连忙补救,“可是你身上有伤,还是要去看大夫。”
阿狗大约是明白了李蕴知道他的身世,立刻缩了手,埋下头喏喏道:“我不需要你帮忙……我不是好人……”自卑怯懦,一直否定自己,让李蕴看得鼻子发酸。
“那你叫什么?章——”李蕴不再隐瞒,怕他以为自己看不起他,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几天会在村里住下,你要是需要我帮忙,就来村口找我,对了,我叫做——”
李蕴略有些迟疑,把李曜新给她取的名字告诉了阿狗:“我叫李昭宁。”
她用剑鞘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这是她成为“李昭宁”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阿狗抬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尊重和关心,也在地上写下了两个字。
前一个字是“章”,写得很清楚,后一个字实在太模糊,李蕴根本没看懂,但还是笑着鼓励了他,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桃园。
她在村子里住了几天,但阿狗一直没来,后来听人说,阿狗饿极了跑去河里捉鱼,被过路的征军队看见,把他拉去充军了。
李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记了几年,但她生命里有趣的事、快乐的事太多,渐渐的,就把这段悲伤的故事忘记了。
眼前这个章衡,会是当年那个怯懦的“阿狗”吗?她有些惊诧。
章衡半跪在车辕上,沉声道:“当年看到公主送来的圣旨,上面写了封号‘昭宁’,微臣还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公主。若臣当年知道,公主就是在臣少年时拔剑相助的那个‘昭宁’,定不会射出那一箭,所幸为时不晚,微臣此生,当报君恩,万死不辞。”
李蕴大概懂了他的意思,他这是说,李昭宁帮了他,他投桃报李,从今以后,章衡就是她李蕴的人了!
“想报君恩的人多了,不少右将军这一个,右将军可不要转头就忘了,这些年是如何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薛夙听明白了事情经过,出言嘲讽。
李蕴却觉得,如果他是阿狗的话,这几年他帮着薛仪做事,她是可以谅解的,阿狗出身卑微,从无名小卒爬到右将军之位,非浴血拼杀,以命相搏不能做到,他只不过因为立场需要,站到了薛仪身边,平时也都是按着朝廷安排带兵打仗,其实跟“助纣为虐”没什么关系。
阿狗一生实苦,章衡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到现在都还没成家,恐怕是少年的经历留下了阴影。章衡是一员猛将,镇守边关,剿灭贼匪,都少不了他的长林军,如能平和招安,收归旗下,对朝廷,对百姓,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右将军,当年那一箭,朕就不记你的仇了,不过你倒是说说,那一年你究竟写了什么字?朕怎么看都不像是‘衡’字,亏得朕在村里等了你好多天。”
章衡沉毅的面色竟然有了几分局促,握着刀把的手微微颤抖。
“臣写的,是‘横’字。”
这个字,代表了他一生的耻辱。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几章就完结了,能看到这里的读者也挺不容易的,这本书考虑不周,实在写得不好,感谢大家的不弃。
第35章
从慧空离京那日, 章衡来找李蕴开始,朝中风向就渐渐产生了变化。
大臣们纷纷发现,一向不怎么上早朝的右将军日日早到晚退, 在军政大事上频频发表建设性意见, 并获得了皇帝的大力赞同。他提出的一些意见, 显然是在削弱自己的兵权, 为了把军政大权交到皇帝手中,处处附和陛下, 简直成了陛下的应声虫。
连口才过人的桓相都认为,章衡从前都是扮猪吃老虎,明明拍马屁一流,对他刮目相看,而一直与他是死对头的大司空, 对此鄙夷不已,某日朝会, 甚至当堂指出章衡是阿谀奉承,媚上欺下。
皇帝不以为然,对章衡赞不绝口,亲自赐下金银珠宝、美人佳酿, 塞满了整个将军府。
太后派本来就以他为轴心, 因着他手上有兵权,能直接威胁到大雍江山,皇帝也对他忌惮不已,所以太后派众人, 才能躲在他的身后, 跟李蕴叫嚣。
他这么一投敌,几乎使薛仪的势力分崩瓦解。
章衡的倒戈, 过了几天才在后宫产生效应。
先是太后的一件凤袍脏污,在送往浣衣局的过程中挂了丝,景仁宫的宫女不认,浣衣局的宫女也不认,请来司衣司主事补救裁定,她竟也称病推脱。
几方推脱,一来二往,这件破了的凤袍原原本本地回到了薛仪面前。
“这是什么?!让你们送去洗,破成这样也敢拿回来碍本宫的眼?”薛仪勃然大怒,发落了几个涉事宫女,转头一看,景仁宫里空空荡荡,竟没几个正经服侍的了。
先前她那般对待紫荆,便叫侍候她多年的几个大宫女寒了心,暗地里都在找出路,寻法子好离开,景仁宫里的大宫女,年资高,人脉广,倒真有几个找着了去处,寻了薛仪高兴的日子,一个个跑到她面前哭诉念旧,把自己说得病入膏肓,惟愿出宫,薛仪没细想,放了几个走。
这领头宫女走了,底下的宫女怎么坐得住,都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不起眼的,托了关系,禀明了自己的上司就调离了,那些薛仪常用的,离不开景仁宫,一个个哭丧着脸,把多年攒下的家产都托人带出去了,说是且等着一死。
薛仪被章衡的背叛搞得焦头烂额,只说让大宫女绿屏去找皇后要人,其他的万事不关心。薛夙又不是什么大善人,绿屏去要人,他都以身子不适为理由拦下了。
拖拖拦拦,正月都快过完了,薛仪才发现,自己已经众叛亲离。
昔日辉煌壮丽的景仁宫,如今铺满了落叶,无人清扫,门庭冷落,连宫妃们的辇车都不往这儿来了。
薛仪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气,当即就去正阳宫找薛夙理论。
薛夙坐在殿中,手中茶筅摇动,身旁小几上煮了沸水,“咕嘟咕嘟”冒着雪一样的泡沫,白瓷衬着碧绿茶汤,甘香醇美的味道弥漫开来。
“薛素!你这贱人!竟敢私自削减景仁宫的份例!本宫是太后,你这样待我,不怕天下人指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