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蕴呆呆地:“旁人?你说娴妃?”
薛夙气极反笑,把她拖进马车,紧紧扣在怀里:“我怎么不知,你同娴妃的关系这样好?怕不是她小厨房的东西吃少了——”
李蕴“咯咯”笑着,险些直不起腰。
薛夙护着她的肚子,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
两人正调笑着,马车突然停下,何秀勒住缰绳,还没看清路上拦着的人,便开始破口大骂:“本公公看你是活腻了,也不看看车里坐了谁!天子脚下,谁的车都能拦吗?禁卫军出来!办事不力的东西——”
他骤然住口,一声不吭,甚至还有些瑟瑟发抖,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什么凶神恶煞的气势都没了。
“将,将军……”许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等他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挨打挨骂绝不还口的伙头兵后,才又拾起了太上宫总管太监的霸气,清了清嗓子,道:
“右将军带刀当道,拦截圣驾,是什么意思?!”
“章衡?”李蕴皱眉,掀开车帘要往外看。
薛夙不动声色地把她拦住,出声问道:“右将军可有紧急军情,要同陛下奏报?”
章衡手中握着长刀,寒芒刺目,泛着银光,他眼底一片冰冷,猎猎北风吹动着他的黑袍长缨,竟让人觉得极沧桑,极悲凉。
“臣,求见陛下!”
铿锵有力,掷地余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李蕴心惊,偷眼瞧了薛夙,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说:“右将军有事么?若是朝事,不如明天当廷上奏。”
章衡还是不肯退去,固执地挡在车前,沉声道:“陛下有时间出宫游玩,却没空听微臣一句话么?”
李蕴不悦,她本就不喜欢章衡,还记恨着他给了自己一箭,虽然当时两人不认识,还处于对立面,但这人嚣张桀骜,冷血无情,铁腕手段是出了名的。
“朕为慧空大师送行,并非出游,右将军有空过来拦朕车马,没时间去查一查原委吗?”
章衡皱眉:“臣只想问陛下一句话。”
“问吧。”
“请陛下摒退左右。”
李蕴心里烦他,白眼都翻了好几个,奈何这人手握重兵,也算是栋梁之才,大雍现在还离不开他。
何秀等人奉命走远了,剩下薛夙稳稳坐在李蕴身边。章衡知道他在,就算是皇后,也不留情面,直接驱逐:“皇后娘娘,请吧。”
薛夙眼皮一掀,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就是不挪窝,他不想做的事,还没人能逼他去做。
章衡道:“陛下可还记得七年前,曾中过微臣一箭?”
他不提倒罢,一提李蕴肺都要气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人不会是来下套的吧?毕竟中了他一箭的是昭宁公主,不是太子“李蕴”。
“右将军记错了,朕不曾中过箭。”
章衡微微低着头,顾及头顶的车门,也不敢大做动作,他似乎想了片刻,又道:“我不会说出去的,关于你是女子这件事。”
薛夙:“……”
李蕴:“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
她在心里腹诽了一句,硬着头皮回:“右将军怕不是疯魔了?天还早,回去多睡睡。”
简而言之,别做梦了。
“就算你不肯认,微臣也早已确定,”章衡把长刀放在车辕上,“嘭”地一声响,像是在威胁李蕴一般,“当年之事,是章横对不住李昭宁,章横这条贱命,是昭宁公主给的,为虎作伥,害公主错失良机,也是章横一生中最大的过错。”
他抬眸,紧紧盯着李蕴,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泄出几许不安,若有外人在场,一定会感慨,素有“鬼将军”之称的章衡,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脆弱的表情?
李蕴被他吓到,“李昭宁”这个名字她很久没用了,回望过去,除了亲近之人,也只有……
只有阿狗才知道。
李蕴一阵恍惚,记起了从前某日。
春日融融,李蕴提着长剑下山去玩,因为贪图新鲜,无意中搭上了一辆出东都的马车,赶车的老伯心善,见她干粮吃完了,还拿了自己的胡饼分给她。
两人在路边停憩,面对着一堆废墟,几枝芭蕉从破墙缝里伸出来,还有三两粉白桃花,氤氲成了红雾,煞是好看。
李蕴左右瞧了瞧,这地界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成片的水田,大约从前是某个富户家的庄园,年久荒废了,便感慨了几句。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伯知道这庄园的旧事,便讲起故事来。
庄园叫做“桃园”,主人姓章,名文礼,世代从商,他们家住在桃园里,已逾五代,是个繁荣富庶的识礼之家,奈何章文礼有个小儿子,性情乖张,不走寻常路,纳了青楼女子为妾,还吵着闹着要把她升为正房。这青楼女子不知廉耻,同家里的几个草包纨绔勾搭上了,搞得章家鸡犬不宁。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甚至闹出了人命,就连外头的知府、山匪、流盗都听说了这青楼女子的艳名,要见她一面。这不见不知道,一见不得了,都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人伦,一心要把她据为己有。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便开始明里暗里打击章家的生意,闹得章家家破人亡,只剩下那青楼女子和她不知生父的儿子。
到这时,为她痴迷的那些人,开始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躲她像躲瘟疫一样,那女子生在青楼,心如浮萍,定要找个依靠才能过活,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幼子,她重操旧业,成了暗娼。
听说,就在桃园旧址的废墟里,苟延残喘。
第34章
李蕴听完这故事, 连连咋舌,报恩寺里都是和尚,她是没见过多少美人的, 祸国殃民、颠倒众生的“狐狸精”更没见过, 心下便存了几分好奇, 对那桃园废墟念念不忘。
两人继续赶路, 还没走出多远,忽然一场春雨, 劈头浇下,淋得两人狼狈不堪,就近找了个路边的茶寮坐下了。
茶寮是个瘦骨嶙峋、鼠眉鼠眼的汉子开的,他言语粗鄙,连声吆喝着, 支使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做这做那,把他耍得团团转, 连喝口水的功夫都不肯给他。
“阿狗,滚去把柴劈了!”
“找死啊你!把东西碎了老子打死你!”
“死东西,跑快点……”
少年低着头,乱发蓬松, 看不清样貌, 一声不吭,任由他手上的笤帚落在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划出几道褴褛。
李蕴年纪小,最见不得“人吃人”的场面, 胸中正气磅礴而出, 一拍桌案,跳起来便骂:“你一个大男人, 只会打自己的儿子,算什么本事?!”
男人一愣,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阿狗,用一种极轻蔑极鄙夷的语气说:“他?儿子?他娘都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一个狗杂种,活该跟他娘一样,阿狗,阿狗,不就是条狗吗?欺负他,老子不用本事!”
李蕴气极,长剑一弹,一手接住剑把,抽出寒光凛凛的剑身,反手指着男人的鼻子,喝道:“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来欺负人的!现在你强他弱,你欺负他,待到有一天他长大了,你老了,他强你弱,又欺负你,冤冤相报,怨气横生,谁心里好过了?既然他不是你的儿子,只是一个小帮工,在你这里讨口饭吃,你给了工钱,他做了事,两不相欠,凭什么要受你侮辱?!”
男人看她还没有自己肩头高,只把她当做寻衅滋事的苍蝇,挥挥手让她滚:“哪里来的泼皮?老子乐意打他,你管的着吗?!阿狗,咬她!是狗就咬她!哈哈哈——”
李蕴瞟了一眼那躲在角落里啜泣不止的少年,怒不可遏,长剑一抖,左右挥舞,把那男人的头发削出两块空白来。
这功夫,大约得益于她爱看寺里师弟们剃头,赶明儿回家了,还能在小师弟头上试一试。
她这一手剑花,把个大男人吓得屎尿尽出,跪地求饶。
忽然,远处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呼唤:“阿狗!阿狗!回家了!”
阿狗的身子抖若筛糠,缩成一团拼命把自己往台子底下藏。那个喊他的男人不多时就走近了,满面横肉,油光水滑,走一步震山撼地,叫人心生敬畏。
他腰间系着灰布围裙,油乎乎的还嵌着肉丝儿,手里提了一把剔骨尖刀,血迹斑斑,李蕴似乎闻得到那上头散发出来的腥臊味。
她在寺中长大,饮食多清淡,见着这样杀生孽债缠身的屠户,胃里不多的几块胡饼碎都要呕出来了。
屠户去拉阿狗,阿狗尖叫着不肯跟他走,还昂起头向李蕴的方向求助,奈何李蕴正低头干呕,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那般绝望而凛冽的眼神。
“乖!阿狗!回家,今天有肉吃!叫上你娘一起,她都病了这么些天了,该吃一顿好的,补补了——”
阿狗听了这话,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但他似乎有苦难言,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肯说,就是像个小动物一样,咿咿呀呀地叫。
但那屠户显然力气很大,三下两下就把抱着茶寮柱子不撒手的阿狗拖走了。
阿狗像块破布,又像块死猪肉,不再反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