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夙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忍伤她的心,略有些迟疑,将后背挺直了几分,道:“报恩寺,好像不曾有过叫做‘无相子’的隐士。”
李蕴急了:“怎么会呢?无相子是个老道士,还是慧空大师的师弟、楚太傅的师兄呢!”
“儿臣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或许是这两年慧空大师专研佛法,极少参与凡尘俗事的缘故吧?熹平二年,因报恩寺离东都皇城太远,不便宫中女眷祈福,太后下令,改城中白马寺为国寺,报恩寺就已经不再是国寺了。”
李蕴怅然若失,报恩寺香火最鼎盛的时候,整座老鸹山都飘着袅袅青烟,上山下山的香客摩肩接踵,且行且歌,连山中的飞鸟都避而远之,落日时分才回归山林。
“那报恩寺中僧人们,生活可好?”
“与往常一样,并无分别,不过是少了内务府的香油钱,慧空大师佛法高深,医术高明,连东都之外的百姓,都知道报恩寺有求必应,因此香火旺盛,不输从前。”
“那就好。”李蕴放下心,又道:“这两天我脑子不大清楚,从前的事忘了大半,过几天还是去报恩寺住几天,看看病,漼儿也好跟着我出去透透气。”
薛夙没有做声,李漼已经欢呼起来了。
“父皇万岁!”
“妾身这就去安排。”
薛夙见两人开心,不忍扫了他们的兴致,满口应承了,心中却盘算起来,皇帝和太子一起出宫,不知有多少人要在暗中窥伺,蠢蠢欲动了。
李蕴心满意足,看了看外头天光,终于想起楚缙还在御书房等着,便对卜成仁说:“公公忠肝义胆,我都是知道的,既然我在太上宫享福,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重华宫受苦呢?你这就跟着我们走吧——”
卜成仁虽然有些茫然无措,但心中欢喜不减,能出重华宫继续服侍“李蕴”,他当然开心了,只要能再见到薛夙,就能问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改头换面,抛却了过去的所有,不肯回重华宫一次?
他这厢喜出望外,却不防听见薛夙清泠冷淡的声音:“卜公公年纪大了,服侍陛下或许有些吃力,不如去东宫养老,还能给太子做个伴。”
第13章
李漼高兴地跳起来:“师公要来陪我了!真好!”
李蕴也觉得薛夙的办法好,她和卜成仁不熟,到时候两人坐在一起忆苦思甜,她说漏了嘴,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看见卜成仁失望的神色,薛夙终究心有不忍,又道:“东宫离正阳宫很近,公公有空,可以带着太子去正阳宫转转。”
卜成仁欣喜不已,连忙跪下接旨:“老奴遵旨,一定好好侍候太子殿下。”
李蕴一拍手,笑道:“既然皆大欢喜,那朕就先走了,太傅还等着呢。”
“父皇,我同你一道回去吧。”
私自跑出来没有挨骂,反而遂了心愿,李漼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牵着李蕴的衣角,乖巧地很。
这个父皇,跟从前不一样了。
李蕴到御书房的时候,宫里处处华灯初上,灯火通明,闲杂人等已经退下,只余一袭青衣,坐在轮椅上的楚缙。
他从来如同闲云野鹤,万般俗事都不放在眼里,李蕴打小就怕他怕得要死,却也信任他,超过世上任何一个人。
“师叔,你的腿怎么了?”
“这些都是小事。”
李蕴在他对面坐下,捧着脸认真问:“那什么是大事呢?国家是大事?还是我这个冒牌皇帝是大事?”
楚缙乜了她一眼,嘴角浮起浅淡的笑:“这些也都是小事。”
李蕴尖叫起来:“师叔,你不要故作高深,戏弄我了!你不知道,我昨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皇帝,我有多——”
“挺高兴吧。”
好吧,我承认有一点。
楚缙一眼就能看穿李蕴,道:“你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就算以女儿身登上帝位,他人也不容置喙。”
“朝中那些大臣又不知道。”
“前朝势力错综盘结,夏侯汜手上兵权未除,边境又靠着章衡镇守,你以为薛仪睡得安稳吗?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放心在皇位上坐着吧。”
“薛仪知道——”李蕴有些难以启齿,吸了吸鼻子,“她知道我的身份吗?”
楚缙深深望了她一眼,半晌才道:“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只要龙椅上坐着的人,叫‘李蕴’就可以了。”
“嗨,我也没多想什么。”李蕴捧着下巴的手往上挪了挪,遮住半张脸,声音有些闷闷的。
“今天第一次见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挺好的,有吃有喝,快乐逍遥,功课半吊子,要是长在宫里,恐怕活不到这么大,就憋屈死了。”
楚缙伸手招她过去,李蕴起身,身子站得笔直,头却垂下来,等着听他的训诫。
“手伸出来。”
“啊?还要挨打啊?”李蕴缩了缩手,脚尖在地上划了好几个圈。全报恩寺,就师叔一个人最严肃,比戒律堂的长老还要不近人情。
少年时,她最爱下山玩,有时回家晚了,饿得饥肠辘辘,一回家就奔厨房去,谁曾想整个厨房半粒米都没有,连药柜里能吃的草药都会不翼而飞,一直要饿到师叔点头,才能吃上饭。
“你大病初愈,我给你把个脉。”
李蕴笑逐颜开,当即挽起袖子,露出枝条似的瘦胳膊,病怏怏的惨白色,青紫的脉络盘桓其上,一看就知道,她的身体底子损耗不小。
楚缙目光幽深,顿了顿,才伸出纤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李蕴有些紧张,她医术不精,只知道自己中了毒,却不知为什么连记忆都丢了大半。
片刻之后,楚缙收了手,笼在长袖里,自言自语:“师兄的医术果然是当世最高明的,他说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对你的伤害最小,果然不错。”
李蕴只听到后半句,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师伯连孔雀胆这种毒都能解,真是华佗再世,下次我见了他,一定要好好跟他下两局!”
楚缙没有告诉她,她中过两次孔雀胆。一次在六年前,一次在两年前,第二次的量是前一次的十倍。
他能救她一次,却救不了她第二次。并不是他不想救,而是他怕,怕她醒来,一切翻天覆地,无法面对,到时候,连师叔侄都没得做。
这一点,是他永远及不上薛夙的。
李蕴见四下无人,凑近了楚缙的耳朵,悄声道:“师叔,我怀疑,我被‘鬼上身’了。”
她故意说得神神叨叨的,等着看楚缙大吃一惊,露出慌张的模样,却不防对上了楚缙沉静漆黑的眸子。
好吧,她就说师叔是个怪胎了。
“你第一次中毒,饮下的毒酒不多,我把你身上的孔雀胆渡到了自己身上,毒素沉积在腿上,就不大好走路了。后来‘你’醒了,见我不良于行,就画了一张带轮的椅子给我,虽然容颜未改,声音也和从前一模一样,但我却知道,她不是你。”
楚缙抚着座下的轮椅,颇有些感慨,这轮椅构思精巧,世所罕见,那个上了李蕴身的“孤魂”,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至少在不明情况时,懂得讨好周围的人,掩藏自己。
她学李蕴说话做事,更是惟妙惟肖,连夏侯汜都分不出来,被她折服,自此死心塌地,不再觊觎皇位。
李蕴张着嘴,难以想象,她中毒的时候就难受死了,楚缙为了救她,直接把她身上的毒转到了自己身上,受尽锥心刺骨之痛,双腿残废,却没有半点怨言。
她的眼睛湿润了,喃喃道:“师叔,我给你惹麻烦了——”
楚缙见她要哭,眉心微蹙,淡淡地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数,报恩寺的香火熏了这么些年,一点佛性都没有,还好意思说自己和慈空师兄同出一门?”
李蕴一噎,泪珠儿挂在眼角,生生憋了回去。
“行吧……那我师父呢?无相子过得挺好吧?我不在山上调皮捣蛋,他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你下山的第二年,师兄得了信,说虞国境内出现了双鱼佩,大约是有了兰若的消息,他便也下山去了。”
李蕴撇撇嘴,小声嘀咕:“这都好几年了,他还没回来?我还是不是他亲手养大的?一点都不惦记我——惦记报恩寺的师兄弟和秦大娘的莲藕排骨汤吗?”
楚缙难得露出了笑意,啜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说:“师兄生性自由,好不容易出门云游,哪那么容易回来?”
“那我一定要做这个大雍皇帝吗?”
“那时你上蹿下跳,不要命似的,跑去跟桓玠谈条件,搞得自己遍体鳞伤,不就是为了这个位置?现在到手了,怎么,又怕了?”
李蕴躬着身子,嬉皮笑脸:“那是我少不更事,不知道人心险恶,你也看到了,今天在朝上,夏侯汜、桓玠狼狈为奸,还有个薛仪虎视眈眈,我这小身板,还要留着多活几年,多侍奉师叔几年呢!我是这么想的,李漼少年老成,机敏善辩,很有几分我的风采,不如你多培养培养他,等过两年,找个合适的日子,我一闭眼‘薨了’,让他做皇帝,不也挺好的么?”
楚缙神色莫明,不辨喜怒,抬起手放在半空中,似乎想打她的脑袋,沉吟许久,却放了下来,温声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