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的眼神跟着柔和下来。
谭家没落,最亏欠的就是谭家的女人,他叹了口气,过去瞅了眼孩子,婴儿是谭辰清孙女,取名谭世柔,因着谭辰清不喜欢女孩,洗三没有办,家里添增人口是喜事,庆祝庆祝也好,不过孩子还小,等百日宴再办,他让谭佩珠告诉汪氏不用多想,生女孩谭家也欢喜。
谭佩珠懵懵懂懂的,不知听进去多少,逢屋里默写答题的谭振学唤他,谭盛礼进屋,这间屋子是书房,临窗有三张木桌,是谭辰清给三个儿子准备的,谭振学坐在中间排,谭盛礼过去,仔细阅读他的答题。
院试主考四门,贴经,墨义,诗文,杂文,谭振学勤学苦读,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贴经和墨义应该没啥问题,至于杂文,读过政府公文照着中规中矩的写基本不会出乱子,难的是诗文,不过谭盛礼让他把诗文和杂文都默写下来,看看到底哪门没过。
谭振学的字灵动飘柔,有种江南女子的婉约感,不够苍劲有力,却别有番特色,给人的感觉干净舒服。
今年院试的诗文是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为题,听着像是春天的盛景,实则不然。
对谭盛礼而言,这道题目并没任何难度,看似写春景,实则指冬日雪景,谭振学没有答错方向,格律声韵勉强凑活,诗文虽平和,但在文风不盛的巴西郡算中上水平,谭盛礼又考察他贴经墨义等功课,俱没有问题。
谭盛礼皱眉,不该是这样啊。
谭振学有点怕他,看他坐在桌边,食指摩挲着桌面凝眉不言,不由得心头发紧,想到堂屋墙上多出的那根木棍,他沉吟许久,小声交代,“贴经墨义没过。”
说起来他也不知是何原因,看着考卷他就浑身冷得发抖,背过的文章通通记不住,握笔的手直冒冷汗,好多题都是不会的,贴经和墨义考得其差,倒是杂文和诗文轻松得多。
“贴经和墨义没过?”谭盛礼皱眉。
谭振学不敢含糊,老老实实把原因说了。
“前两次也是因为这个?”
谭振学悻悻地点头,这个原因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要不是他大哥的哭声太过凄厉,他不会说的,“父亲,是不是……是不是……”
“是什么?”谭盛礼问。
谭振学摇摇头,不说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想说是不是他被诅咒了,要不然怎么每次的遭遇都差不多,而且那种感觉很奇怪,拿着考卷什么都不会,走出考棚什么都会了,像被施了诅咒。
看他吞吞吐吐的,谭盛礼没个好气,“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遇事多反省,多从自身找原因。”
“是。”谭振学颔首,恭敬道。
谭盛礼哪儿会不知道谭振学的问题出在哪儿,追根究底,考试太过紧张所致,他曾做过两届会试监考官,见过无数因自身原因无缘殿试的,走着进抬着出的比比皆是,考生承受力弱,遇到难题就手忙脚乱乱了阵脚,答题张冠李戴不知所云,更有紧张得心痛猝死的。
谭振学的情况不算严重,加以调整,考个秀才不难,不过谭盛礼不急于指点他,读太多的书德行不好又有什么用。
“既是贴经和墨义没过,之后再好好巩固,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是。”
谭振学的情况让谭盛礼稍微有所慰藉,总算有个上进治学的了,他看得出来,谭振学资质普通,靠的是勤奋刻苦。
天道酬勤,勤能补拙。
发愤图强胜过半途而废。
说到半途而废,他瞅了眼日头,快申时了,那位去河边洗衣服的人还不见回来,恐怕又躲哪儿偷懒去了?不是谭盛礼偏听偏信,谭振兴性格随父,阳奉阴违乃家常便饭,不好生管教又是个给列祖列宗蒙羞的人物。
他没有出门找人,只要他敢抱着盆脏衣服回来,有的是棍子等着他。
棍棒底下出孝子,武将嘴边常挂着的话,以前他不赞成,自从他过世后没几年,儿子做主变卖家产举家南迁,他就后悔没狠狠揍他们。
好在,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第5章 长子失宠
河边搓衣服搓得手软的谭振兴还不知自家父亲的想法。
他从没洗过衣服,动作笨拙不说,双手使不上劲,想敷衍了事洗洗得了,转而想到父亲那句‘洗不干净就别回来’又怂了,不敢掉以轻心,只得继续搓,搓不干净又找棒槌捶,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大有愚公移山的架势。
太阳落山,暮色四合,地里的汉子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家去,唯独河边那抹身形仍在孤军奋战,汉子们无比困惑,今日谭家长子不知抽什么风,洗衣服就算了,一洗就是一整天,晌午都不曾离开,就他抱着的木盆,顶多四套衣衫吧,半个时辰完事的事,谭家长子硬是洗到现在。
有人好心提醒,“谭少爷,快天黑了,不若回家明早再来吧。”
谭振兴蹲的位置曾掉过孩子到河里,天色昏暗,视野受阻,周围又没个人,他要掉水里,只怕不好活。
谭振兴哪儿敢回家,这会满心都是这衣服太他祖宗的脏了,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最脏最臭的尿布被他扔了,如果再把这个也扔掉的话,被他父亲发现,少不得又是顿毒打,别看他父亲力气小,揍起人特别有劲,他浑身像被车轮辗过似的,又疼又酸。
汉子们看他不应,心头犯嘀咕,莫不是被脏东西附体了吧。
庄稼汉性格朴实,又念及租赁了谭家田地,便好心走近了提醒,谭振兴蹲在草丛后,那有个圆石,够容纳两人,谭振兴盘腿坐在世上,手里的衣服被他搓得没滴水了,时间太长,快干了。
“谭少爷?”
猛地蹿出个人,正打瞌睡的谭振兴吓得汗毛倒竖,啊啊啊的尖叫起来。
庄稼汉:“……”
“谭少爷,是我,天快黑了,该回家了。”
谭振兴仰头,夕阳的余晖快散尽了,他也想回家啊,又累又饿的,今天连口水都没喝呢。
“哎,你说这衣服怎么就洗不干净呢?”明明谭佩珠抱着盆出门用不了多久就回家了,轮到他怎么就这么难,他竟是连谭佩珠都比不上?
那还了得。
说着,他抓着衣服丢进河面揉了揉,捞起来搁在石头上,抓起旁边的木棍使劲捶,河岸的妇人都是这么捶衣服的,没问题啊。
“谭少爷。”庄稼汉挠了挠头,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你说的那块污渍是布庄染布颜色不均留下的,洗不干净的。”
村里人多穿粗布麻衣缝制的衣衫,偶尔家里有喜事会买绸缎棉料,但舍不得花钱,多买布庄的残次品,即染色不均又或发霉的布料,看谭振兴手里的衣服,像是前者。
谭振兴回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拿木棍戳着颜色深的位置,“你说这污渍是买前就有的?”也就说他较劲半天到头来是白忙活?
庄稼汉盯着看了又看,确实是染色造成的,他点头。
谭振兴深吸口气,脸上阵青阵白好不精彩,半晌,神色平静道,“哦,知道了,你回去吧。”
说着,捡起石头上的衣服,拧干水丢进木盆,动作慢而优雅,庄稼汉没有多想,转身走了,走出去几步远,就听到身后传来跺脚的声音,转身望去,只见谭振兴抱着个木盆,嗖的声从眼前跑过去了。
庄稼汉:“……”这谭家长子风风火火的性子与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不太相符啊。
谭振兴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连染布与污渍都区分错的人,丢脸,太丢脸了,他是谭家后人啊,如何会犯这样的错,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简直有辱谭家祖上帝师的身份啊。
要不要警告那人不得将刚刚的事传扬出去……遐思间,只看半山腰的山路上站着个人,那人迎风而立,风骨翩然,眉眼间有容纳天地之浩然荡气,他立即端正仪态,有模有样的抬起下巴,姿势端庄起来,待走近了,垂眼道,“父亲。”
“洗干净了?”谭盛礼语调平平。惠明村山清水秀,气候宜人,若非受巴蜀地势所限,必是个人杰地灵文风鼎盛的好地方,望着远处崇山峻岭,心生感慨。
谭振兴讪讪,“洗,洗干净了。”
“有何心得?”
“啥?”谭振兴懵了,洗衣服能有啥心得啊,除了累就是累,他两手手心火辣辣的疼,太疼了,见谭辰清凌厉的眼神扫来,他正了正色,实话实说道,“累。”
看谭辰清手指微动,下意识的捂头,没出息的模样看得谭盛礼火大,沉声道,“回去吧。”
谭振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没有骂他,也没打他?
怎么有点不习惯呢?小心翼翼地瞟谭辰清,只看他如远山的眉微微拧着,望着那被黑暗吞噬的山野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亲的心思素来浅显,所念不过振兴家业,子孙成群,但清明过后,父亲的心思怪异得他看不透了,罢了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还饿着肚子呢。
回到院里,使唤佩珠晾衣服,顺便给他弄点吃的,洗衣服时不觉得,眼下饿得头晕眼花都快站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