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的神情不上不下地僵在了脸上。
过了一会儿, 蔺远近反唇相讥道:“你的门生确实不中事,连如此机密之事都能被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套了动手的时间地点去。”
“那还得谢谢蔺楼主随意散播别门别派的消息。”
蔺远近语噎。苍天可鉴, 他当初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杭州之事,连他都不曾真的确定路炳章已有所筹谋, 谁知秦书这丫头神思敏捷至此,不过是将几条信息串在一起,就行动果决地跑了过来。
秦书像个旁观者隔岸观火,听其二人嘴上斗得如火如荼,娴静悠然地品茗。
“分明是秦书搅黄了你的好事,你有气有怨也该冲她发才是。”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了,“我倒是很好奇,你的门生是如何大意到连行动地点都透露于她的。”
“......她持了我的玉佩去找臻叔,说是羽扇楼查到这是个陷阱,要求臻叔与她同去杭州阻止行动计划。臻叔鉴于我们此前关系,九分信了七分,没想到引路到半道却被这丫头敲晕。”
蔺远近“扑哧”笑出来,朝秦书轻嗤了一声:“能耐啊你,连臻叔都敢蒙骗。”
秦书已是吃毕一盏茶,放下手中杯盏,回想前几日命悬一线的场景,不后怕是假,闷闷道:“可惜我千算万算,未料到你来了杭州却不在行动队伍中。”以至于差点儿小命不保。
“你该庆幸臻叔醒得够及时。”蔺远近赶到杭州才寻得路炳章,就见着臻叔慌慌张张,顶着脑门儿上馒头般大的包来找路炳章禀告此事。两人未作耽搁立运轻功赶来,不过是蔺远近脚上功夫略胜一筹,先脚到达而已。
路炳章却顾不上追问这些细枝末节的,站起身来,问向秦书:“你......为何相帮王希孟?”
问了和蔺远近前几日一样的问题呢。
秦书也给予了一样的答案:“之前机缘巧合,我曾于聚雪堂收治过不慎崴脚的王希孟。”
“此事我略有耳闻。”
“在为其疗伤的过程中,我堂的郎中诊治出了其他病症,说他......”秦书似真似假地伤感流露,“说他最多活不过五年。”
他被此番言语震得魂似脱,轰隆隆脑子霎时空,声声不得语,久久未转神,只听得窗外扑哧鸟飞过,蝉声鸣。其余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不愿去听,却又无端细辩字字音音。
秦书接着自顾自说道:“或因与其交谈甚投契,也或许被他送的画所打动,为他的才华经历扼腕叹息。这才对他的事不自觉上了心。”
路炳章手掌撑椅扶,颓然向后跌坐在了椅子上,“他......他真的......”后面的话却怎么也无法连贯。聚雪堂三堂主的医术天下闻名,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必然是八九不离十。
秦书目光微侧掠去一眼,又随即挑开,“自古才华无量之人,总较愚人早度于天上。命数天已定,还是看开的好。”
突然他的眼神如炬,目光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向她压了下来,不由人挣脱,“那为何你此前未曾吐露分毫?”森森然片刻不眨,似乎想找出她语言神态的破绽,好以证明此番种种皆是假而不真切的一套说辞。
可惜她端的却是一派合情合理的神色黯然:“医家断诊,本该以隐私为先。我本是不该将其曝露于众,但......怜他年纪尚轻未尽平生意。想你身为他的挚友,必也愿作他身想,如若我此时闭口不言,怕你日后追悔莫及。”
他眼中的神采明明灭灭,最终趋于空洞无神。
好容易打发毕了路炳章,人走茶凉。一回眸却又见得蔺远近手肘撑桌,托着下颌若有所思、似笑不笑地打量自己。
不知为何,如此般的眼神让向来稳得住的她,没由来的内心一晃。她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问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只是突然觉得你和我心目中以为的秦书好像不大一样。”
“?”
“从前我总认为你性子直,心直口快,不爱拐弯抹角。虽心思缜密又善读人心,却从不屑于钻研此道。”
秦书心头一颤,手指不自觉微微蜷起,声音却如同平常无异,“你的意思是,自从我失忆后,性子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
“不,未变。还是一样的心直口快,不爱拐弯抹角。”
“那你的意思是?”
他却左顾而言他了:“没什么。刚刚路炳章明显相信你的说辞了。”
秦书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几日前,他对于她的这个说辞明显也深信不疑,莫非是今日自己有何漏洞?
蔺远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却只是笑而不言。
秦书怔愣间忘了闪躲。
……
到底是未能等得及杭州湖畔荷上初绽。
“堂主,我们不赏荷花啦?”丫鬟心里还挂念着湖畔泛舟、赏荷摘蓬,却已坐上了返程的车。
“你们堂主心愿都已达成还赏什么荷,远远比看十处美景来得更是舒心畅意。”蔺远近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身子懒洋洋地斜靠在车壁上。
秦书剜了他一眼却不搭腔。
自从他护她受伤后,秦书的容忍度愈发地好了。蔺远近撇撇嘴心下没趣,掀起车帘瞧看外头光景。
再转过头来,却见着秦书手臂平展,张摊着的手掌上放着个茶杯,里面盛满了水,水随车晃,不时溢出些许,而她则目不转睛盯着茶杯。
蔺远近望着如此怪异的举动半晌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诧异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测试牛车的平稳程度。”
“啊?”蔺远近甚是疑惑。
待杯中只剩了三分之一的水后不再洒出,秦书收回了手,接过丫鬟递的帕子,擦干了被沾湿的手指,慢悠悠道:
“曾经我一直觉得京师路街上牛多马少,是因为宋不及唐气派富庶。”甚至在第一天看到街上驴来牛往的景象,惋惜自己落入的偏偏是积贫积弱的宋代,而不是鲜衣怒马大气磅礴的唐朝。
“这话倒也不差,毕竟如今马匹难求不易得,除了官家经营的供人租赁的少数马车,只有一定级别的官员才能驭马。”
秦书摇摇头:“但据我观察,即便是拥有驭马资格的官员富商,如非必要,常日里也是以牛车出行居多。”
蔺远近听来觉趣,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租了几回马车我便发现,这牛车的车厢不仅更为宽阔,且驱驾起来也更平稳,对比马车反倒乘坐起来更舒适。你瞧这一杯子水,在马车上不消片刻便洒得滴点不剩了。”
蔺远近轻笑一声:“所以你此前还在马车上试验了?你这平日里净琢磨些什么。”
丫鬟插嘴道:“这算什么,我们堂主之前还细细数过来往马车的数量呢。”本是掀秦书老底的话,听着却像夸赞炫耀。
蔺远近忽而想起秦书在明月楼劝慰路炳章的那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相的唯一办法,此外别无他法。”
眼里噙笑道:“你对每件事下判断之前,都会如此细细考究?”
“不应如此么?”
“街道马少,只需看看便可知道。究竟是马车平稳还是牛车平稳,坐上一试凭借感觉就能判断得出,”说着指了指搁在一旁的茶杯,“这些考究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
秦书摇摇头道:“通过具体的数字统计,途经了46头驴子和20匹马,我便可以得出准确的结论马大概少到什么程度,不然只是主观臆断。”
又举起杯子里还盛有的水,示意给他瞧:“通过一个杯子盛水的实验,就可以知道两者平稳程度的差距具体如何,而不是因为心情心境的不同,感觉出现了偏差。”
蔺远近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望着她,若有所思道:“所以对待人心你也是如此考量判断么?”
“欸?”
如此一来,她能清楚的推测出路炳章的想法,并且给予有说服力的解释也就不足为奇了。
车轮辘辘,乘载满车心事。
第19章
等待的日子总是分外难熬。像是久旱逢雷闷声响, 大雨不降不落反添燥。
不过秦书算已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知道路炳章就此罢手以及蔡京不日便会回京,王希孟的举荐既有了着落, 返回现世仿佛也指日可待了。
虽得慢慢等待, 一步一步来,好歹也有了盼头。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可怕的不仅是等待,而是等待的希望渺茫, 无休无止望不到边。
开封外城西北墙, 金耀门文书库中。
一库员身子歪腻在椅背里,双脚随意地搁上书案, 一晃又一晃,官靴鞋底上的细沙泥土随着他的动作偶尔晃落下来,嗒叭在一尘不染的桌面上。
“我说你排架码放个档案怎么就这么磨叽?这都多久了还没弄好。”语气里净是不耐烦。
王希孟面对乱成一团的档案焦头烂额, 小声嘟囔道:“还不是你们此前随意码放, 害得现在重新排架。”
“你在那里嘀嘀咕咕些什么?”
“没什么。”
那库员先是一皱眉,又是轻蔑的一笑。料想不过是些牢骚话,这怂包也没胆明面嚷嚷。
哼着小曲儿又无聊了片刻, 目光突然瞄到书桌边角堆放的书下面压着张纸。来了精神,前倾了身子抽出了那张纸,将其展开,故作惊讶嚷道:“哟, 你还会画画啊?”评头论足欣赏了一番, “啧啧啧,画得可以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