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自己倒是完全没发现这个问题,讷讷道:“是......是吗。”
蔺远近轻笑一声,边斟茶边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不过也算是有进步, 好歹现在能编套说辞, 之前你连说辞解释都懒得编,直接一句‘与你无关’, 真真有够无情。”
如同当头一棒。这么说来之前在杭州,感情她对他和路炳章的那套说辞, 他是全然不信未曾当真了?
蔺远近睨了她一眼,猜知她心里所想,“怎么?没料到我会不信你的说辞?这识人断物的本事我还是有点的,不然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秦书脑子一懵,直接张口就问:“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帮我?”说完便悔得要咬断自己舌头,这不就等于间接承认了自己在杭州所说之语都是诓人的了。
“因为想帮你所以帮你。”
秦书愣愣地望着他,与他的眸子一瞬对视,心跳没由来乱了一拍,为掩慌乱垂下了眸不再看他。
“那你......不问我为何要帮王希孟?”
蔺远近扑哧一笑,“拜托秦大堂主,你们刚认识那会儿,我问你问得还少吗?”
“......但我不是也没给你答案。”
瞪了她一眼,“你知道就好。”复又撑颌道:“不过你既不愿说,还编起说辞来骗人,想必确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罢。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何苦硬要为难你?”
“......”
这是怎样的一份信任......在旁人眼里,说谎骗人实乃不义害人,于理于德都不合。而在他眼里,自己的说谎骗人却是因为难言之隐,竟能做到毫无半分猜疑。
“不过要不是有风流倜傥的我在你面前,我还真怀疑你是不是看上王希孟了。”
撼动未维持一会儿,话不过三句又开始不正经了。
蔺远近觑了觑秦书,“怎么不说话?”惊恐道:“你莫不是真的喜欢他罢?”
秦书懒得搭理他,低头摆弄手里的茶具。
见她未有多言,蔺远近笑眯眯抿了口茶。
蔡京回京复宠,改封鲁国公,一时之间炙手可热,朝野上下竟无人可与之匹衡。宋徽宗事事必寻他意见,对其的依赖与信任尤盛从前。而蔡京也抓准了机会卖乖,曲意逢迎一把好手。
情势回转,朝堂如此,朝堂下亦是如此。
虽说蔡京尚且未能顾得上理会王希孟,但王希孟在文书库里的日子却随着他的入京,一日好过一日。文书库现在上上下下对他无不笑脸相迎,以至于他每天都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
不过没了曾经各种强加于他的额外差事,有了许多闲暇时间作画,对他而言还真是心满意足,喜不自禁。却不想未过几天,更大的惊喜等着了他——蔡京点名要见他。
不过几年光阴,王希孟在此得以在丞相府见到蔡京,竟觉得他老了不止十岁。两鬓早已斑白,连胡须都泛着岁月的痕迹。
想当初,在他年龄尚幼之时,他慈蔼地拉着他的手夸他天资聪颖,像是找到了块宝藏,满脸尽显愉色,问他愿不愿意去天下最好的地方学习绘画,说他来日并将成为画界翘楚。
他虽不懂什么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却为他眼中流露出的赞赏与殷殷期盼而受宠若惊。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学就是三年。
在这三年时光里,这位丞相虽不得空关注他,但他却知晓自己破龄进画学,都是由他从中周旋。而他也一直深知自己身上背负的是当朝宰相引荐的颜面,对待识文作画不敢怀有丝毫怠慢。也正是有了这层的心理压力才让他严格自律,绘画功底佼佼出众。
在学画的道路上,蔡京于他而言,说是知遇之恩也不足为过。
一别六年,世事沧桑。哪知再见,自己已从孩童长成少年郎,他却已是步入花甲。望着那陌生的斑白发,王希孟此刻不禁红了眼眶。虽不至于落泪,身体却随着心而激动地微微发颤。
“希孟啊,你可还记得我?”一如既往和蔼可亲的声音。
王希孟拼命点头,内心澎湃到忘了出声应答回话。
老人点点头,笑呵呵地拂了拂胡须,眼中精明的光一闪而逝。
明月楼。
“别光顾着吃菜,喝点汤。”蔺远近说着舀了一碗汤,递给了秦书。
秦书接过,用汤匙搅了搅,还未来得及品尝就听到蔺远近说道:“听闻昨夜蔡京见了王希孟。”
秦书微微“啊”了声。
倒是确实没想到蔡京会这么快就想起去找王希孟这个无名小卒来。低头又搅了搅手里的汤,自言自语道:“竟然这么快”
“其实有一句话你说对了。”
“什么?”
“即使路炳章劫了蔡京预备送给宋徽宗的那批礼,蔡京送礼不成,想必不日也会被召回。”
秦书问道:“你如何知道?”
蔺远近放下手中的筷子道:“之前去婵娟楼听曲儿,听姑娘们说起的。大概她们也是陪侍的时候,捡了耳朵听那些达官显贵说的罢。好像是宋徽宗最近又对几年前蔡京在他耳边吹鼓的‘丰亨豫大’蠢蠢欲动。”
“何为‘丰亨豫大’?”
“‘丰亨豫大’四个字出自《周易》,本意是说‘王’可以利用天下的富足和太平而有所作为。那蔡京却故意做文字游戏,歪曲解释,将其解释为‘王’应该占有天下的富足。由此蛊惑宋徽宗放任享受,坐享天下财富。依据自然就是‘天下承平日久,府库充盈,百姓丰衣足食’。”
秦书冷声道:“所以这就是他们大兴土木,建造那些专供皇家享受的理由?倒也真是为了冠冕堂皇而设想的细致入微。”
“所以我估摸着,蔡京这么快去找王希孟也和这个有关。”
秦书本就聪慧过人,经过蔺远近此前的话略一指点,思索片刻其中缘由,当下便醍醐灌顶。
倒是蔺远近见她不再追问,暗暗吃惊道:“你明白其中弯弯绕绕?”
这有何不好明白的?宋徽宗要建造他的艺术殿堂,蔡京必然要投其所好。首先王希孟本就是蔡京此前寻觅到的有绘画天赋的其中一个。其次王希孟毫无背景,只能倚靠蔡京一人,上了船必回不了岸,最好掌控。
秦书叹口气,她明白又有何用,“只是不知道王希孟能否明白其中深意。”
若他明白其中深意,或者他知晓为此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还愿意作画吗?秦书自嘲笑笑,她怎会变得如此天真?世上当真会有人如此痴傻?
路炳章收到消息晚了几日,待他去文书库寻王希孟,发现王希孟已在打包行李。
望着在屋子里四下收拾行李的王希孟,“你真的决定了?”
王希孟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忙碌收拾的动作一刻不停。
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却还是不死心地企图让其改变主意,提醒他道:“那人举荐你未必安了什么好心。”路炳章虽不如蔺远近消息灵通,但起码的直觉还是有的。
蔺远近背对着漠然道,“不然你让我在文书库一直这样厮混下去么?”
他紧了紧拳心,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那之前与王希孟共事的库员冲了进来,嚷道:“哟!真在收拾行李呢。那看来我听到的消息没差了!我可听说了啊,你小子发达了!要改行去画画了?”
王希孟不咸不淡地嗯了下,本不欲与他纠缠,听到这句话却还是忍不住纠正道:“我是干回本行。”言语神色间极是认真。
路炳章见他这较真样子三分好笑,七分无奈。是啊,对于旁人来说,王希孟是攀上了高枝,从此飞黄腾达、鲤鱼跳龙门了。而对于他自己来说,他不过是可以有机会画画和实现理想抱负而已。
第22章
为保王希孟有足够安静的创作环境, 蔡京特地寻了处僻静的小院子要送给他,王希孟却红着脸说什么也不肯收。最后蔡京无奈妥协,改口称借他暂住, 王希孟这才心安理得地搬了进去。
怎么也算得上是乔迁之喜了。路炳章、秦书等人陆陆续续送来了贺礼, 王希孟受之有愧,便想着唤上大家一起来吃个便饭,聚上一聚。众人皆是答应,商量好了时间, 纷纷应邀而来。
蔺远近因处理羽扇楼的事务, 到的晚了些。才入院门,就看到路炳章一人心不在焉坐在院子的石凳上, 一群鸡仔围着他咕咕咕地叫。
蔺远近走上前去,拍了下他的肩,问道:“怎么不进去?”
“喂鸡。”
“得了吧, 篓子里的饲料都被你喂完了, 还喂的哪门子的鸡。”
路炳章低头,这才看见手里拿着的鸡饲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投撒完了。讪然放下篓子,却还是坐着未动。
蔺远近在石桌另一旁的石凳上撩袍坐下, “怎么?不希望王希孟继续作画?”
路炳章冷哼一声,“我要是不希望,当初也不至于听了秦书的话那么轻易收手。”
“那就是虽然内心里希望,可还是不大欢喜了。”
路炳章不置可否, “近些天, 我越深思越是觉得这蔡京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与这样的人为伍, 如今尚且是顺遂了,往后还指不定被连累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