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没了往日里的拘束,又是行酒令,又是相互敬酒说祝词,秦书几杯下肚,虽不至于醉,但也微微醺然。
外面忽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烟花声响,一行人立即起身争先出门欣赏,一束束的烟火星高将黑幕点亮,洒下璀璨,光辉万丈。
每每一束花火升空,皆能换来众人声声的惊呼雀跃。不知是被气氛感染还是往年未能驻足好好欣赏,秦书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何是爆竹声里的辞旧迎新。
又是一花火升空,这一朵尤其绽得绚烂,秦书不经意侧头,却看到林倩兮站在门框旁,安静非凡。
分明兴高采烈了整天的人儿,这刻却没了先前的精神气,安安静静地望着烟火升空又落下,脸颊因饮了酒而透着胭红,嘴唇轻抿不见喜色,以至于与欢乐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异常突兀。
像是注意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林倩兮转过头来,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愣了一瞬,挤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来,却比哭还难看。
“怎么了?”
林倩兮摇摇头,虽是克制,却仍然未能掩住声音中的涩意:“第一次见到京城的烟花,果然比......比浣溪山的壮观很多。”
她定是又想起那个人了。秦书再次抬起头望向夜空:“但在你心里定不及往年看到的美。”
境由心生。只有当事物有了非凡别样的意义,才有了被人庆祝以及欢喜的必要。
钟点过,新年已至,万象更新,众人一片欢声笑语互道新年好。雪花继续纷纷直下,给人间又添风光。
赏完烟花,林倩兮似是情绪不佳,拉着秦书让她一起继续喝酒聊天。
秦书谴了众人各自休息,和她两个人一壶清酒,挑灯对坐,听雪缠绵,时不时碰上两杯,恣意愉快。
喝了一会儿,林倩兮大脑已有些晕晕乎乎。神思恍惚地放下手里的酒杯,小脸趴在手臂上,欲哭不哭地笑着说:“我既怕他来,却又盼着他来,不想面对他,却又想见他。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秦书本不欲多言,见她煞是难过的模样,一时不忍,暂且搁下手里的杯子道:“我听蔺远近说......那人似乎是别有苦衷。”
林倩兮闻言闷闷道:“我知道。但是伤害不是光凭‘有苦衷’三个字就能抹去的。我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何理由能将他的所作所为洗刷清楚,我拼命替他找,却还是劝服不了自己。其实我是想信他......”
伤害不是光凭“有苦衷”三个字就能抹去......
秦书一时默然,举酒一杯仰尽。她亦有苦衷,可是时时也是得多番给自己的行事找以开脱之理,真的能劝服自己吗?未必。显然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中越陷越深......
两人又对饮了半晌,秦书担心林倩兮再喝下去胃里不适,便唤了丫鬟将她扶去房里歇息。
揉了揉太阳穴,摇摇晃晃回了房间,摸索着闭了眼睛就往榻上倒去,却不料被人迎面揽住,撞进了对方怀里。
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一身酒气,你是喝了多少?”
秦书努力地掀起眼皮,眉头深皱的蔺远近映入她的眼眸。
“是你呀。”明显醉了的声音,褪了往日的清冷音色,带着微微的迷糊感。
蔺远近一时好笑,将她扶坐到床上,走去桌边给她倒茶。
“喝这么多酒,新年第一天不就得头痛了?”倒了一杯茶,把茶杯放在她嘴边,哄道:“喝点茶水压压酒气。”
秦书乖巧的张嘴,却不伸手接,蔺远近无奈地举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喂她喝完。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秦书垂了眼眸,脸上俱是迷茫困惑,不答反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明知那样做不对,可能会伤害到旁人。可她不得不那样做,有很深很深的不得已的苦衷,那她应该被原谅吗?”
蔺远近思忖了会儿:“得视情况而定吧。”
秦书叹了口气,侧趴着闷闷道:“我以前真的很看不起宋代。”
蔺远近想她是真的醉了,前言不搭后语,却耐心地听着她絮语。
“虽然现在也谈不上喜欢这里,但它好像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吃喝住行都和我想的不大一样......可我还是很想回去,回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
“回哪儿去?”
等了半晌却没听见她说话了,仔细一瞧,发现她竟已酣然睡去。
蔺远近一时无语苦笑,本想第一时间祝她新年快乐,顺带告诉她蔡京已经准备回京的好消息,这下子特地跑来一趟全瞎忙活了。
帮她褪了外衣取下鞋,又掖好被子。思索片刻,取了纸墨留下字条,遂才吹熄了灯,循入了雪夜中。
政和二年,大年初一。
这一睡,睡到日上三竿。梳洗将毕,秦书和林倩兮在庭院相遇,见到对方黑着的眼眶,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皆是一笑。
“都怪我。拉着你也和我一样,大年初一就这么没精神的样子。”
秦书无所谓地耸耸肩:“也不是就你一人有烦心事,我也有。就当一醉解千愁了。”
林倩兮眨了眨眼,好奇道:“你也会有烦心事吗?”
“当然了,人人皆有不如意。”
林倩兮挠了挠头,讪笑道:“也是。不过见你对待任何事好像都从容不迫的样子,还以为......”
秦书心道,从前在现代确实如此,笑容虽少,烦恼却也几乎近无。来了这里,大事虽依旧拿的定主意,却也时时踌躇怀疑所言所行......反倒是少有畅意,并无往日对待数据资料、科学实验一样从容不迫的劲头。
门房这时跑来传话:“堂主,路府二公子来了。”
秦书点点头,与林倩兮一齐走去堂厅。
已有几月没见路炳章。再次见到他时,却发现他似乎消瘦了不少,全然不见初初相见时那份意气风发的姿态。
秦书心下一沉,对于蔡京一事如果说自己只是略感愧疚,那对于疏阔正义的路炳章来说,恐怕就宛同眼见苍蝇拍不得,反得恶心咽下去那般难受了。只是不知若日后路炳章得知自己在骗他,该会是何等反应。
“新年好。”声音却还如同往日般无二差别。
“新年好。”
三人互道完毕,坐下一叙。
路炳章对着林倩兮说道:“此前一直琐事缠身,未得空带你四处转转,想来秦堂主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想必你在宅里闷坏了罢?”
林倩兮朝秦书打趣一笑:“还好还好,不过确实自从之前赏花出过远门,就一直未找着机会出门游玩了。”
路炳章笑道:“京城里最热闹不过是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了,你们若有空,待到那日大家一齐出门赏灯。”
林倩兮闻言眸光一亮:“有空有空,当然有空了。以前住在浣溪山时,对开封的元宵节便听闻已久,却一直没机会见识,这下可太好了。”
路炳章感觉自从林倩兮病愈之后,性子开朗活泼不少,也不似往日那般拘谨,心下欣慰,立即满口答应带她们那日出门游玩。
秦书待两人商定,悠悠开口:“听说......蔡京不日便返京了。”
醒来时就看到蔺远近留在塌边的字条,估计是以为她定会为此欣喜万分吧。她原也这样以为,可谁知竟然却是喜忧参半,一时滋味难明。蔡京回来就意味着王希孟面圣有望,面圣过后想必便是宋徽宗亲自指教,紧接着就是绘制《千里江山图》,至于画完之后......不欲再想。
路炳章一时一怔,倒也谈不上心情如何,第一反应是王希孟出路有望,却又害怕事实不如他们所想那般。王希孟真的愿意接受这份他们给予的安排吗?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位老先生对王希孟说过的那句话——作画既然精湛,就该名心尽去,不去和旁人争强赌胜。
思来想去,竟觉王希孟如若不接受,想必自己才会更加欣喜。可他若不接受,就意味着王希孟还需得在文书库里苦熬日子......一时竟是心绪杂乱,数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结果。
第21章
这一天终于来了。
茶馆听书楼上, 雅字号包间。有女凭栏远眺,望着楼下人群攒动人影憧憧,不过无一例外纷纷让道, 一串车马横贯道中, 仗势浩浩汤汤。
“你一大早拉我出来,就为了让我看这?”
蔺远近不解道:“我还以为你看到这个画面会很开心,好歹离心愿近了一步。”
秦书冷哼一声,“耀武扬威有什么好看的。倒是这么大排场, 确实难得一见。”
“召还京师恢复丞相官职, 排场能小吗?”
秦书不欲再看徒添心堵,走回案前坐下来无言品茗。
蔺远近打量了她一会儿, 摸了摸下巴道:“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偏私而觉得内心有愧?”
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低喃道:“我为什么要内心有愧?打从你第一次带给我蔡京的资料消息时,不就说查到蔡京和京师那位一直暗中保持着联系。即使我不去阻拦路炳章, 这耀武扬威的场景也是迟早要见的。”
蔺远近右手撑颌, 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
秦书被盯着发怵,“怎么?”
“你只要心虚,就会解释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