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巡守。”
萧世离忽然弯着腰猛然大笑起来,他笑至最后,嗓里只剩下低低喘息的血气翻滚之音,默然摇着头。
男人抬起头,深眸里似有扭曲的光,“你是瞎么!我如今就站在这里…你看不见我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太医已然无用,她如今说冬月…已是顾全你我之间的面子了。”
元逐怔怔望着面前枯瘦苍白的男人,忽然猛然甩脱他的肩,一把将那桌上的药碗连同托盘掀翻在地。
“你个扫把星,活该死得早!”
瓷碗破碎的声音响起,他指着低笑的男人破口大骂,“十三说的没错,阿离你就是个煞星,你害了小九害了我害了所有人…
如今与你接近的所有人都恨你,你活该去死!”
“元逐。”
萧世离漠然地看着面前神情悲怒的青年,眼神倨傲而残忍,“我自多年前被贬为官奴,流放北疆时,便从不在意周围人如何看我。
我早就说过,阿离我贱命一条,而今只是想往上爬。
…如今这个道理,你才明白么?”
“滚!”
“喏。”
萧世离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门,低低冷笑,“阿离再奉劝一句巡守长大人,我压了消息,黎虹手下的北凉军远比息宰相报上的十万叛军要多出数倍。
十二赤锦尉,你们赢不了的。”
“你个疯子!”元逐气得怒吼,“待我战场回来定第一个斩了你!”
“好,那你也要有那个本事!”男人大笑着摔门而出。
——
掖庭旁题了“微泽”二字的府院中昏黑一片,萧世离半身抵着院门关上,低咳着靠在落满蛛网的墙边,拧眉拿手肘压住了剧痛的腹侧。
下午的斜阳逆着他消瘦虚弱的身影穿过院墙,落在地上的枯枝败叶上。他抬起手,鎏金假面下的眸子望向掌心还未干涸的血痕,闭上了眼。
他侧腹温热的血顺着被息案踢打的伤口浸透了内衫,索性解开那玄鹤外衫疲倦地滑坐在地,仰头靠在墙上。
空荡的府内杂草翻涌,昏红的夕阳如血笼罩在萧世离身边,他睁开森冷一片的眸子。
“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着眼前伏地跪拜的绿衣女奴,声音冷得如同寒冰。
“小奴听了府里大人们的交谈,一路找到了这里。”
她双膝跪地低着头,向着萧世离默默开口,“大人的事情,小奴大多听说了。”
“哦?有趣,那你还为何要来。”
他扬起嘴角,“既然你已经知晓我的事情,那么也该明白我曾协助陛下残杀奴隶,打压良臣,在朝中不过一弄臣尔尔。”
“我都知道的,大人你操弄军情打压万家离间长公主,放任手下门客私自贩卖江都贱奴,从中赚取巨笔牟利。”
女孩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恨意,“甚至还为陛下深夜演奏淫靡之曲…小奴都听说了。”
萧世离面具下的脸似是在惨笑,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瘦弱的女奴,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
她摇了摇头,“小奴想过了,大人就算杀了我,我也要跟着大人。”
他忍不住想笑,到了嘴边却又只是化为一阵低咳,低声问。
“为何?”
“因为大人曾说过,小奴不该属于任何人。”女孩认真答道。
“所以,小奴不信那些人说的话。
小奴想要亲自追随大人,然后认真看看,能说出这种话的大人…究竟是怎样一位人。”
“咳咳…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男人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着,“你想要追随我?那你可来晚了。
若是曾经还好,度至使大人受尽圣宠恶事做尽,朝中谁人不忌…如今?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仅剩不到三月的命了。
我若身死,身后祸患无穷敌党滔天…到那个时候,可没人去管你这小奴隶的命。”
“我都说了小奴不怕。”
小女奴执著地摇头,眼中似有凄厉划过,“小奴的家人们在萧家被灭时被那些江都贵族杀了,独有身为贱奴的娘亲一人护着我,以命换命从兵卒的追捕下逃了出来…
小奴早就该死了,还请大人收留我!”
“哈哈哈哈…!”
萧世离凄然笑了起来,他掩嘴蜷缩着身子,肩膀无声抖动了许久。
“好。”
终于,他靠在墙边仰起头,眸色深长地看向院外逐渐被夜幕吞没的夕阳,喃喃。
“那便以柳为名吧…春风吹柳动,万物生新枝…”
他想起了昔日云州舞真城中随春风而动的无数嫩绿柳枝,浅浅地笑了起来。
“…就叫野柳儿好了。”
第93章 举荐结党
未过九月,江都秋雨便愈发阴冷刺骨了。
鹤染街头的鱼贩呆呆坐在门可罗雀的摊位旁, 面容呆滞地看着街上面如死灰仓惶奔走的行人家奴, 面前的鲈鱼泛着酸臭腐烂的气味。
开年时被朝中轻视的荒灾,终于在此刻显露出来。
但不仅仅是粮仓, 短短一年多与北凉王黎虹的抵御征战,将卞唐原本就空耗多年的国库彻底啃噬得见了底。
除去江都之外, 自岭南道起至整个西疆的大批大批年轻男奴,被已经无力支撑府邸家用的各位小户贵族们, 偷偷以极其低廉的赎买金贩给了户部手底私扣着大量奴籍名册的官员吏使们。
随后又被苦战久矣的卞唐军队以高额银两从官吏手中买入, 送去了前线充作苦力。
而至于那些还尚怀着些余钱, 又因势微而久久不能登朝入相的世家小族们,无不在这一年里想着借陛下提拔新贵之诏, 将自家男儿塞入这因愈发胶着的战事而赚得油光满面,夜夜笙歌的朝中, 去充个一官半职。
偏巧偏巧, 那进了息宰相门下的北疆九公主家男奴, 如今朝中陛下独宠的户部度至使大人前几日被息诚授意, 又向朝中上了奏折。
所说之意,大致是北疆战事久久未平, 应大力筛选提拔新人,免去朝中党派一言之势。
陛下李攸卿自登基来,便最惧恨敬帝三党之争。闻言大喜过望,当堂下诏准了今年才升任吏部尚书的靖则卿,连同户礼两部联同督办此事。
一时之间, 卞唐私自贩奴买卖官位风气成盛,竟隐隐有繁荣之势。
——
黑透的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细雨,息府里的外院门客来宾饮得欢畅,素衣绿裙的小舞女们手执燕来团扇,曲子俏皮眼波曼妙。
欢快的笛曲到了尾梢,萧世离跪在一片室内的低竹影间,放下了手中墨笛。
“度至使大人何不再来一首?”
有喝过三巡的臣子坐在淡笑饮酒的息诚身边,趁机拿他玩笑,眼神昏昏地朝室中舞女们一指。
“嗝…就那首…你经常被深夜召去宫中为陛下嫔妃们吹的那几段艳词…嘿嘿…”
殿上的舞女们霎时脸色一红,扭捏地笑了起来。
“回刑部侍郎,息府为清雅之居。”
他一身单薄枯红褐衣,枫色的外衫拖地,腰间束了宽边金线的竹纹腰带,伏地朝对方拜下。
男人面具下的眸色不动,话语却是笑着打趣。
“艳词俗曲与众人不符,还望大人能够谅解在下。”
“哈哈…你如今怎的如此矜持了?”
对方显然是醉的不清,对着萧世离满口胡言乱语,“度至使大人…之前不是那北凉小狼女的宠幸家奴么?
嗝,听说北疆民风开放,王族私养玩物成风,那九公主宴上所见更是艳得一绝…
微臣听说大人是云州勾栏出身,想必早就与九公主…
啧啧,北凉公主之身…真是便宜了你小子啊…”
萧世离垂着头,没有说话。
“刑侍郎大人。”
一身月蓉襦衫的靖则卿眼见宴上话题愈发不堪,有意敲了敲桌案。
“就算如今息公子为了大婚之事不在,大人也不必把话题偏到这种程度。
息家府邸乃江都名门来往之地,又不是什么窄街的花楼酒巷。
礼部尚书,你说对不?”
“哈哈,我说洪大人,你就不要再开度至使的玩笑了!”
坐在萧世离身边花白胡子的老臣哈哈大笑,握住了男子伏地消瘦的手,示意他起身。
“这小儿郎性子聪敏多思,一路走来已是吃了不少苦头,殊为不易。
更别提他在梁国公被贬后,还曾力保洪大人官途。
…哎呦洪大人,你别不是忘了这事吧?”
“罢了罢了,微臣不过是给度至使大人开个玩笑。”
刑部侍郎摆了摆手,朝萧世离一拜,“哈哈大人,微臣之前醉酒昏了头,大人不会怪罪吧?”
“小臣自然是不会。”
他抬头,语气里带了笑意,向刑部侍郎微微颔首,眉间清冷。
“小臣初入官场未久,今后还要仰仗诸位大人多多关照呢。”
“哈哈,恐怕是我们要仰仗你这小儿郎吧?”
户部尚书朝萧世离一望,又对在坐的诸位门客来宾们道,“度至使那奏折一上,可是让我们吃得盆满钵满啊!”
席间顿时一阵附和称赞之声,就连一直坐在主席,素衣竹衫的中年男人也淡淡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