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世离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眼中满是恨意的浣奴。
他不知此事…真的不知此事!
自己一年来在朝中借了息家提携,官途升得极快。
息诚生性狡谋,暗中勾结之事从不肯派自己的亲信动手,他这条专门为此事养的狗又为了掌握息家受贿结党的证据,不惜亲自下场,到如今手里已经控制了卞唐大部分的军财门路。
如今树敌众多,已是在预料之中。
是以他之前,本想着借举荐世家小族的名头为自己暗地里网罗一批身世清白的门客,免得来日自己无用被息诚除掉,手里连半张底牌都拿不出。
但谁料到长公主被他接连夺了财路,竟然与关系已然闹僵的息家联手,先发制人作了这么一出戏。
“女奴私通,诞下男童…”
为何又偏偏是宫中之女私通的男童…
朝中群臣默然,萧世离几乎是颤抖着吐出了这八个字,心口一阵绞痛,顿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为母者断足斩首,男婴溺死护城河内。”
李攸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话,又从侍女手里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朝他笑道。
“不过朕听说,度至使大人与这女奴有些交情,便想了个有趣的法子。
大人想不想听?”
“…什么法子。”他漠然开口。
“朕记得,度至使大人如今仍是黎九的家奴,对么?”
“是。”
“奴隶之身啊…听这位女奴的意思,想必大人之前在朝中,受了不少冷眼委屈罢?”
“回陛下,微臣并无委屈。”萧世离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拧眉开口。
“哈哈…没有?谁不知道你这人历来满口鬼话,心思跑得比算盘都快啊?”
李攸卿大笑,他抓紧了萧世离的小臂,一把扯开了对方垂直到虎口的衣袖,看着他瘦削手臂上还未消退的成片淤青,语气不屑。
“看来朕给你的权力,又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鼠辈们眼红了。
近段日子,度至使大人可是没少受宫中冷眼啊。”
“…只是府里的宫女太过冒失,不小心罢了。”
他漠然低头,用力将袖子扯下,掩住了被江都贵族间那些纨绔子弟们拳打脚踢过后的手臂,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
堂下的群臣如今也像是回过神来似的,暗中交流着眼神。他听见那个男童依旧在嘶声力竭地哭喊着,紧紧闭上双眼。
“本来朕是不打算插手的,不过朕怜你命苦,又屡次为朕出了良策。
况且九公主如今也是闭口不言,对大人毫不在意,所以朕打算破一次例。
度至使大人,朕决意放了浣奴,然后免去你的奴籍。”
李攸卿冷笑,反身从一旁侍卫手里拔出了护剑,向着垂眸拧眉的萧世离递过去。
“不过作为代价,爱卿要亲自去杀了这个流着叛贼之血的男童。
以正朝纲!”
——
浣奴疯狂的笑声回荡在朝堂之上,群臣皆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发声。
“陛下,朝堂见血乃是大忌!”
萧世离再拜,痛声急呼道,“北疆九公主既然无意消去阿离家奴身份,那么微臣奴籍一事根本无关紧要…
还望陛下三思!”
珠帘后的宫女们瑟瑟发抖起来,以双柄鹤云金扇遮面的宫女长身形一僵,悄无声息地低下了头。
“度至使,你聪明一世,怎么一碰与那黎九有关之事,就显得愚笨可笑了?”
李攸卿挥剑,侍女手中的果盘顿时碎裂开来。
他桌案上的奏折哗啦散了一地,皇帝将长剑横举在自己与萧世离之间,挑眉不屑地笑道。
“度至使莫非是想要一辈子当那北凉贼女的奴隶么?
那朕便不得不听信其他臣子的上奏,去好好怀疑一下大人的真心,究竟是偏向哪方了。
现在给我选!——爱卿是要杀了这个男童自证清白,还是要朕杀了你!”
“微臣…”
殿旁的珠帘在微微摇晃,竟似是琉璃碎裂间有少女回眸。
萧世离缓步上前,垂眸握紧了长剑。
他退无可退。
“度至使我杀了你——!”
浣奴突然疯狂地悲喊起来,“你这畜生胆敢碰我儿一下!奴婢就算永堕地狱化作厉鬼,也要生生噬你骨髓,吞你血肉!
陛下,与我生子的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喋蛾啊!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掖庭侍卫而已啊!”
“朕说他是,他就是。”
李攸卿毫不留情地低笑,“朕现在说他是喋蛾,那度至使大人就定会杀了这孽种…对吗?”
“臣…定不辱命。”
珠帘的摇晃渐渐止了,萧世离双手紧握剑柄,一步又一步地朝着那依旧因为被烫伤而嚎啕大哭的男童面前。
他不能回头。
“微臣,定当匡扶朝纲,以斩孽贼!”
“哈哈哈哈…我儿我儿,真真是命苦啊。”
浣奴被拖在地已然毫无力气,披散着凌乱的长发森森冷笑,“一直以来,都是奴婢看错了。
…失我挚爱,又失我亲…毁我家者,言笑其行…
如此挖心剃骨之痛,像大人一样的无心无情之人,此生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是么…”
萧世离低头看着那男童,喃喃自语。
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的男孩,如今脸上却被烙铁的奴印烫伤,狰狞得可怕。
他许是察觉了什么,慌乱又害怕地一边啼哭,一边满脸混着血泪吐出不成文的字节,下意识向着浣奴的方向伸出手求救。
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他无悲无喜地想着,向上举起了长剑。
“那么浣奴,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萧世离的眼眶中似乎有什么在波动,向静默着跪地的女奴低声开口。
“他若是活下来…才该是这最为命苦之人。”
往事翻滚如潮,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下压去,手中长剑向下直直坠落。
而在最后一瞬,那个男童却忽然停住了哭声。他睁大眼睛,对着面前鎏金假面黑褐官衣,神情漠然的男子伸出手,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停下——!”
似乎有女子清戚的低呼在朝堂上响起,萧世离浑身骤然一抖,长剑的剑柄已然尽数没入男童胸口。
大股大股的鲜血在他脸上飞溅,男子眼中波折着有什么涌出,与血一起滚落在地。
皇帝无话,萧世离看着那戛然停止呼吸的男童尸体,丢了剑踉跄着倒退几步,双手忽然死死捂住了胸口剧痛的旧伤。
已入骨髓的痛意涌出来了。浣奴癫狂的大笑忽然在朝上响起,原本已经力竭的女奴突然奋力挣开了侍卫的禁锢,狂笑着向一旁足足有几人围宽的宫柱上撞去。
“轰——”
庙堂戚戚低垂,朝中一时之间竟鸦雀无声。
“给他们收尸。”
萧世离抬起清厉的眸子,冷冷淡淡开口,朝李攸卿单膝下跪。
“既然孽种已除,那么陛下是否可以兑现之前的承诺,除我奴籍?”
“哈哈,有趣有趣!”
李攸卿收了剑细细端详着对方,冲着珠帘方向转过身。
“度至使这果敢的性子真是深得朕心,奴籍自然是可以免了。
啊对了…北凉的九公主殿下,你意下如何?”
第95章 堂上对弈
珠帘幽幽,手执金扇的宫女们膝行, 碎步向前爬去。
一直立于帘后的金鹤长裙宫女长手执长柄金扇, 端立如竹,踏着赤红宫毯缓步上前。
萧世离扭过身, 他衣角的黑云纹扬起,鎏金面具下的眼神在瞬间空洞。
宫女长穿着金线勾棠的宫鞋停下, 在男人眼前站定。
他抬起头,只见女子裙角的万千白棠花在金鹤朝日的外衫下开得如火如荼。她纤长白皙的十指指尖各染了一点血色的大红豆蔻, 绘金长袖拖地, 十指合拢平举长柄竹扇, 静如繁画。
扇面溢彩,以细工簪笔绘制的双鹤鸣天图横隔在二人中间, 朱砂点成的鹤眸如血般浓艳。
是她?
是她。
一直遮挡在女子面前的金羽长扇被宫女们分开了,黎九垂落金扇, 眉眼沉静地看着萧世离。
此举太过突然, 绕是朝堂之上见惯了荒谬之事的老臣世族们也顿时一片惊诧, 目光齐齐看向时隔一年未见, 而今默然对立的两人。
少时情动,终归异途。
厌无可厌, 错无可错。
北疆公主的眼角绘了流光的琉璃翠,长眉如刀红唇似姹,额角堪堪悬了两朵零星白棠花。
萧世离没有动,他听见一旁的李攸卿调笑地开口去问她。
“哈哈,北凉的九公主殿下, 一年不见。你这府中家奴…
是要,还是不要?”
黎九眼波中依旧是无动于衷,血顺着男子的下颌滴在地上。
萧世离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血痕还未擦净,竟顾不得身上所穿是卞唐官服,直接就拿起袖子,弯下腰拼命地一下下擦着。
擦到最后,却又是默然呆立在朝堂上,眼神垂下直视着地面。
“怎么,你还要他?”李攸卿挑眉问道。
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