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至使大人那法子确实不错。”
息诚微微点头,“世家举荐风气一出,既可消除如今陛下疑虑,又能从那些小族里赚得不少银票。
阿离,你没有让我失望。”
“都是多亏了息大人教导。”
萧世离起身,身子踉跄着摇晃了一下,眉眼带笑,“陛下如今因敬帝时的北凉之祸,恨党派之争入骨,对息家颇为忌惮。
此举,不仅暗地可以将世家举荐的命脉掐在礼部与息家手心,而且还可为大人网罗朝中新人。
是乃,双赢。”
“哈哈哈…你小子倒是精透!”
息诚难得乐了,举起酒杯,“那息诚便先敬度至使一杯!”
——
萧世离饮到中旬,已经隐隐有体力难撑之势,便推辞了先行退宴。
他本就不易醉,深秋的细雨扑在男子脸上,吹得他连剩下的零星酒意都给吹了去。
野柳儿一袭暗翠麻裙,撑着竹伞静静站在息府外候着,见他脸色苍白地撑墙出来,连忙上前。
“主子,该喝药了。”
小女奴从怀里拿出一罐还烫得温热的小罐,递到了萧世离手心。
男人应了低头,只见那陶罐上纹路粗糙,不似是府里的东西,便又细细看了几眼。
“你去找宫鹂了?”
“宫鹂姐姐说,她上次把流月姑娘的药方给记牢了,让我若是有需要,便去军营找她就好。”野柳儿沉默了一下,道出实话。
“而且,野柳儿很担心大人的身子。”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世离苦笑,将滚烫的药汤倒进嘴里,“多谢,不过你还小。
倒不如去担心一下我死之后自己的前途,我看…元逐的小宫鹂那里就不错。
主子面冷心善,手下也爽快干净。
更重要的是人傻好哄。”
“不,我已经决意追随大人,大人再怎么说也是赶不走我的。”
野柳儿摇摇头冷声道,“况且,大人不是还有想要见到的人吗?
北疆的九公主殿下,我听闻大人如今,依旧是她的家奴。”
“黎九啊。”
风从男人的面前卷过,粉衣的宫女们嘻笑着拎起彩灯在远处偷偷扎着纸舟。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宫中,而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竟然是大行宫外一望无际的深红石竹花海。
国师祈天的玄塔静默矗立在宫西的枯月池中央,勘测星轨的钦天监官员们在夜色中穿梭着。
萧世离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那些身着巫袍的官吏们许久,仰头去看天上若隐若现的轮月。
“小奴听说,自先皇李嗣仪时盛宠的泠贵妃逝去一年后,那位突然消失的钦天大星监,如今已是回来了。
这位女巫官大人前几日曾向陛下上书,下月十六夜,便是天祸大至之时。
十六宵夜,卞唐百年未见的盛日将吞没夜间默默无息的白轮月。
届时,万耀熄灭,是为国之大劫。
所以到那一夜,陛下会挑选数千名男女奴隶,与一名身怀旧族之血的女子,在大行宫行巫月之祭,以护国朝安稳。”
“…盛日吞月吗。”
他喃喃自语,眼底却是在笑,“不如说是轮月拥日吧…
到那时,许是刚刚完婚的倾珠公主主持?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了啊。”
第94章 鹿也马也
“今年的江都冷得吓人啊。”
不易帝寝里的侍女哆哆嗦嗦地揉着小臂,替面前嘻笑成一团的甜美嫔妃更衣。
“听说近来世家举荐风气大盛, 朝中涌了一批小门重才的新晋官员来着?
在舞真抵御叛王黎虹的卫将军也是厉害, 四万赤锦营,竟打得守城的十六万北凉军招架不得。
陛下今日得了战报大喜, 在朝上要赏那卫家和度至使万金呢!”
“哎呀,朝廷之事是我们妃嫔能管得着的么?”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人家倒是希望陛下快些选后,多为卞唐添几个皇子才好。
省得又像敬帝那位, 被息氏太皇太后送去佛堂的小皇后。
哎, 年纪轻轻真是可怜哪。”
“陛下若是立后, 最后还不是选了我们燕妃娘娘。”
那侍女嘴甜,“宫中卫贵妃乃长公主同脉远亲, 卫将军如今手握重兵,陛下登基未稳, 定是不敢立她;
靖家女娴嫔处事中庸, 但门第太轻, 终上不了台面。
而我们燕妃娘娘啊, 不仅宁老太太家旁系名门,更是礼部尚书, 老臣闻人括的小外甥女。
又加上娘娘如今深得陛下宠爱,未来后位定然非娘娘莫属呢!”
“就你嘴甜,那陛下今日还不是假惺惺地,去跟那群死板无趣的老臣们商讨立后之事?
切,大猪蹄子昨夜吃了人家, 今早就翻脸不认人了!”
闻人燕咬着帕子,脸上愤懑得坦坦荡荡。
——
不易正殿外,江都堪堪停了雨。正午的阳光洒满了朝堂之上,隐鹤褐袍的群臣垂首朝拜。
李攸卿坐在帝座上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从一旁端着果盘的侍女手里拿了个苹果,啃了一口。
“行了,爱卿都平身吧。”
他的身两侧悬着珠帘,珍珠细帘内跪坐着以金扇蒙面的几名宫女。
领头的一位身着鹤纹金裙,棠花白裳,腰肢挺拔的宫女长被两旁的小宫女遮挡,看不真切。
李攸卿看着桌上几份新呈上不几天的奏折,慢悠悠啃完了那个苹果,随手一丢,无趣地朝殿下摆摆手。
“立后一事,朕就等你们这群蠢货商量出个结果。
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堂下顿时一阵沉默,李攸卿见状诡异地一扬嘴角,冲着萧世离招了招手。
“既然如此,那朕除了那份赏赐,还有一事要问度至使大人。”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帝座上,盯着黑云褐衫的男子上前,朝自己伏拜。
“陛下召微臣何事?”
“哈哈,你快起来。
朕给你看个东西,大人看了之后定会喜欢的!”
他把手里的奏折放在桌上,“长公主手下的人如今真是愈发婆婆妈妈…罢了。”
他狂放不羁地笑着站起,走到了座下,冲着一旁的侍卫拍了拍手。
“来人,给朕带那奴隶上来!”
女奴的挣扎与孩童的啼哭声从宫邸的角落里响起,萧世离听见那个声音,悚然直立在原地,慢慢抬起头。
“孩子,求求大人放了我的孩子——!”
一身血污的浣奴被官兵侍卫们从殿外生生拖了上来。她的手腕与脚腕被人折断,双手手臂却依旧向前直直伸着,断掉的腕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于地面垂直。
在她的身前,是面无表情面对萧世离抱着一岁男童的灰衣侍卫。
男童的脸上刚被人烙上了烫铁的奴印,此刻正在侍卫手中痛得大声哭喊,在面色苍白的男子面前拼命挣扎。
“度至使大人还记得她吧?”
李攸卿无视了群臣的窃窃私语,饶有趣味地看着僵硬站立在堂下的萧世离,指了指那个年长女奴。
“是,微臣还记得此女。”他垂着眸子,声线没有一丝一毫起伏,随即便立在堂上沉默不语起来。
“度至使大人果然好记性,不愧为青年才俊…
朕也同样记得这个女人。”李攸卿愉快地拍掌大笑。
年轻的皇帝一个漂亮的转身,朝那女奴点出食指,“朕记得…你叫浣奴,对不对?
朕记得你在东海大宴之后,就被贬为奴籍了吧?”
“是,奴婢如今是奴籍…”
浣奴气息奄奄地应着,眼神却执著地看着不远处的男童,“求求陛下,奴婢知错了…可那孩子是无辜的…”
“哦?你居然知错了?
朕记得你三天之前还死不承认呢…度至使,你知道她都做错了什么吗?”
“回禀陛下,微臣不知。”
萧世离犹疑地开口,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又松开低头回应道。
“微臣与这位女奴并无什么特别的交情,仅仅是在东海国宴上查明镇国公主一事罢了。”
“你骗人!”
浣奴突然凄厉地冲着他大喊,“奴婢孩子的事在宫中无人知晓…唯有你!
唯有大人那晚,在府邸与奴婢闲谈时…”
他一愣,随即想起了那晚年长女奴在烧水旁温柔着眉眼,去请求自己能够尽快回家团聚的场景,抬头看向那个男童。
她仍旧在笑,“哈哈哈哈…奴婢明明是谅大人你是九公主家奴,同情大人一路走来尽是苦楚又无人照顾。
这才会去贸然救你!
大人怎可以向陛下诬陷我夫为白盛叛党,害奴婢一家于此境地!”
“微臣不知道!”
萧世离猛然跪地,朝好整以暇看着眼前这一幕的李攸卿重重磕头,沉声开口,“陛下英明,还请陛下告知微臣,浣奴她究竟犯了何事?”
“哈哈,爱卿快快起来,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奴隶如此失态?”
李攸卿连忙弯腰,拉着他的小臂起身,无所谓地笑道。
“这女奴?其实也没犯什么大错,说起来甚是无趣。
不过就是,与混成侍卫的江都喋蛾私通生子,又隐瞒不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