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对。那不是她熟悉的语调,他愤怒时的语气不该是这样的。
“我会杀了你……你听到了吗?”
大宴的锣鼓敲出了第一声喧哗,她忽然捂住嘴巴,蹲在地上睁大眼睛,抱住了双臂。
她听出来了。
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黎九把头埋进手臂间,在心中默念着,长久地不说话。
临死时记忆中阿离狞笑着的声音,如今听起来,竟是在哭。
众人在他眼中撒下仇恨的种子,他却用来数星星。
她听见有脚步声缓慢走近,最终在她的身边站定,似乎是在低头看着她。
“小九?”一个清朗挑然的女声在她的头顶响起。
——
黎九穆地抬起头,恰巧对上了黎锦明如新月的眸子。
霎时间风卷长街,满街通红的灯笼摇晃。眉如烟云的北疆女子悄然立在她的面前,着一身浅藕长裙,月光落在对方挽起的长发上。
她尚还在被旧日记忆冲刷的混乱中,恍惚间匆忙抬眼,竟以为见了胤然百姹楼上昭平公主那幅月下回眸的画像,一时间眼眶红的更加厉害了。
卫宁焕当日一语成谶。大哥走后的短短时间,黎锦她愈发像娘亲了。
“小九你不厚道啊!”
下一秒,眉如烟云的女子就二话不说,直接单手把自家亲妹妹从地上提溜起来,点着她的鼻尖开始哀怨地碎碎念。
“真真是见色忘亲啊,见色忘亲…瞧人家逐哥儿,都知道来了江都先来找我叙旧。小妹你呢?除了撺掇着元逐一起砸军营,就是和你那小奴隶一同鬼混。
现在你和阿离公子在扬州城出名了知道吗?酒楼里的人都说,有位打北疆来的白棠公子和他身边的俊美奴隶为了一扬州姑娘,在街上跟禁军营里的油子大战了三百回合!
哦哦,还说什么…雨夜之中公子持刀奴隶执伞,愣是夺走了人家姑娘的芳心。现在满城的待嫁小姑娘见了禁军巡守,都恨不得扑上去再被调戏一回,好一睹两位的风姿呢!”
“二姐你听我解释…”
黎九被拎着后颈满脸生无可恋,“元逐那些吊儿郎当的混话你不能全信,论起这事,他也得揽一份责。
而且小妹我真诚地认为,他之所以会来找你,绝对不是因为想要叙旧。”
“你也知道他说的是混话。”黎锦白了她一眼,“不提元逐,你和阿离当时在巷子里为了卫家小公主和巡守们大打出手,就没想想后果?
男装在街上鬼混被卫将军撞见就算了,你怎么还招惹了万倾珠和息案?”
“…状况紧急,我再不出手,那小公主就要被对方生吞活剥了。”
对方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黎九被二姐盯得发毛,揉了揉眼,咧开嘴朝黎锦明媚一笑,朝深长的宫街尽头走去,“不说了,等下小妹还要去献舞呢…等到大宴结束,我们姐妹再叙旧!”
“留在江都的这一年,我有时候经常会想,当年允许萧世离留在你的身边…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宫灯之下月光明浅,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了黎锦喃喃的低语,“我以为如果他在的话,有萧家大公子身份的干扰,你至少不会像我一样执着于黎晟故去的真相。
我经常想,等到有一天我从江都回来,再寻个由头让萧世离离开…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让他陪在你身边也好。
然后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北疆的胤然城里呆一辈子,又或者闲来无事再去云州找元逐,大家一起泡温泉猎兔子,就像之前一样。
可是我错了,从听到大哥走了的那一瞬我就做错了。
后来小八的死讯传来,我忽然觉得很痛苦,却不是因为胞弟的离去。
只是懊悔那个时候,我没能在你身边。
是二姐亲手把你推上了另一条路。到了江都之后我才知道,小九你走上的这条路…远比我,远比卫家与父王,远比任何人走得都要危险。
小九,江都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如果你…”
“二姐,我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黎九忽然咧嘴笑着,扬了扬腰间绣了狼纹的荷包,“我现在是修罗殿主啦!我可厉害啦…北疆的大家现在都要给我几分面子的!”
黎锦忽然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荷包上无比熟悉的纹路,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行礼。
“…黎家二公主,恭贺新主掌殿。”她最终还是单膝下跪,开口,“你一定会是一个好殿主。”
黎九没有回头,手指紧紧攥着那个装了铁片的荷包,僵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弯了微红的眼角。
“…锦姐姐,我和阿离都回不去了。”她垂下手臂,隔了幽深的长街低声说道。
远方大行宫外宴会的宾客们纷至沓来,那句话被缭乱的马蹄声掩盖,黎锦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也是一样。”
她想起刚才那一幕,红衣鬼面的女子蹲在暗无天日的宫街上颤抖着缩成一团,远处的宫灯一个接着一个亮起,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摇摇欲坠的烛花。
“你接下来要踏入的,将会是一场多年前的残局…二姐再帮不了你了。”她垂眸低语,朝反方向走去,那里长公主与息家的马车并排而停。
黎锦最后看了一眼宫街的方向,黎九已经远到看不见的地方了。
小九,要小心啊。
就再试一次。她默默想着回过头,抬脚踏进宴会的喧哗之中。
——
天彻底暗了下去,萧世离一个人独自站在一处废弃的后院里,低头沉默不语。
“北凉九公主的奴隶阿离。”
只剩下几笔的“靖”字牌匾在后门上挂着,落满蛛网。中年男人临走时那句似笑非笑的话语又再度响起在他耳边,他踏过一地的铁镣血污,“现在轮到你去抉择了,我给的机会只有一次。
是飞上枝头当那封侯进爵的相,还是在扬州的烟雨间消失如一摊烂泥…就全靠你大宴上的表现。”
地上满是被镣铐锁住的宫女枯骨,他忽然双手捂住心口压抑着惨笑了起来,猛的跪在了空无一人的废院中。
“封侯进爵…封侯进爵…”
他喃喃笑着,缓慢地爬向其中的一处枯骨。那是一副很是特殊的女人枯骨,腐朽发黑的头骨上满是烧焦的痕迹,骨架上还缠绕着白色的破烂丝衣,就连身边也没有镣铐。
她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废院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却格格不入得就像是被人刻意放在这里似的。
萧世离的手腕被地上散落的镣铐磨出了血,可他却像是浑然未觉似的,向那副已经泛黑的女人枯骨伸出了双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碰。
他最终还是停住了。黑衣的北疆奴隶跪在地上长久地没有说话,远处的街角,似乎有孩童在唱着那首童谣。
三十年,白颦落,小舟回…
“之前查的时候还没注意,原来是当年靖氏的遗骸…”
中年男人突然出现他的身后,他懒洋洋地靠在门檐上,却并没有看那具腐朽的女骸。反而盯着跪地的萧世离,像是想要努力从对方垂眸笑着的脸上去确认什么,继而一字一顿开口。
“先皇盛极一时的泠妃,也算是误打误撞归家了。算起来,她那年与人私通生下的小孽种若是还活着…也该是你这般年纪了吧?
哈哈哈…怎么,莫非你认识她?”
“小奴不懂大人说的什么,泠妃啊靖妃的。”
萧世离爬到息诚脚边,脸上笑得谄媚,“小奴想过了,想要封侯进爵…请大人教我。”
——
“…至第十六夜月满,星监观东斗有流星坠于瀚野,一念忽起,起身往去窗边。
大行长殿外石竹殷红似血,星监静默片刻推门而入。只见国师垂首浅笑,一身玄色华服,白发合眸,抱玉枕膝沉沉睡于殿下月池中,殿上雪原苍狼皮束之高阁。
卞唐十三年八月十六,国师苏坠幽以妙龄之姿,于卞唐大行宫处北凉王寝月池底仙逝。魂去归墟,终年一百有七。”
“倾珠殿下可让我好找。”
黎锦揽了万倾珠的腰,笑嘻嘻地顺势下拜,劈手夺过了对方手里喃喃写着的笺本,凑在她耳边细细读着。
“又过百年,星监已修玄塔建于月池湖畔。是年卞唐大旱,继位李氏震怒,降祸于星监。当夜,星监于二十四桥下沉舟自缢,登时天降大雨,五日不止。
后世子民都言,星监沉舟那夜,月池清明无雾。扬州臣民皆见国师魂归立于玄塔之上,默然远眺北方片刻,执手摇铃起舞,大雨方始。”
“锦姐姐停停停…!”万倾珠哪里受得了这个,扔了笔捂住耳朵羞得通红,“被你发现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跟娘亲息公子他们说!不然我再不理你了!”
“放心,你偷偷写戏本子的事,我绝不会告诉外人。”
黎锦咂咂嘴,看着向万倾珠投来含情脉脉目光的息案,更加用力地拍了她的肩。
紧接又转起笔,看着不远处守卫的元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且惹是生非的笑。
“那是谁?”万倾珠被她的目光吸引,谁知隔得又远看不清面目,忍不住探头,向黎锦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