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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宰相的身子还好么?”
满室跪地惶恐之中,一直戴着黄金鬼面的萧世离依旧坐在席上未动,只是转着盛满的酒杯抬眸,不咸不淡地向脸色灰白的宰相问道。
“息宰相有没有想过,为何黎虹如此笃定这毒,是你所下?
还有,既然毒是你所下,凉王如今又不死…
那毒酒,究竟去哪里了?”
“离大人…”
他想起之前卑微着身子,向他倒酒的男人,猛地抓起酒杯向他砸去,“是你…是你!”
“…没错,是我换了酒。”
萧世离的额角被金杯砸出了一道血痕,偏了偏头没有去擦,漠无表情地放下刚刚倒满的酒杯,“先回禀大人第二个问题,毒酒在我这里。
另外,既然我这里有一杯,那么其他人手里也肯定会留着另一杯。大人就不要想着消减证据了。”
黎九沉默地从上方站起,端起桌上的酒壶递给了黎虹,随后又提弓跪立在萧世离身侧,暗中抓紧了他的手。
身披玄甲的北凉军士冲了进来,将宴上的李攸卿与闻人燕等人团团围住,萧世离忽然猛烈咳了起来,撑着桌子走到堂中央。
“现在,我来回答大人第一个问题。
为何他说,这毒必然是你所下。”
他垂眸看着面前艰难喘息的男人,声线嘶哑凉薄,“大人,我答应了别人,不会轻易再杀人…所以没有给您倒那壶里的毒酒。
我给您倒的,是大人之前给我的药。”
宴会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顷刻间响起。
他看了身边咬着下唇的黎九一眼,垂下眸子,“我很久以前,以为只要应了大人的约定,与北疆九公主决裂,大人就会放过她…也放过我,从此相安无事。
可我还是错了,大人您浸于朝堂那么多年…又怎么可能猜不出我是谁?
…放过我?可笑,您怎么会放过我…”
他说着,冲被黎锦押上来的十三笑了笑,“好久不见,原来你当年在北疆雨夜给我的毒药,竟还有这种用法。”
“你早就知道了…”息诚被围上来的北凉军士押着,低声说道。
“是啊…”
萧世离抬起头,悲凉地笑着解开面具,“现在想想也觉得匪夷所思,惊风那么一个精通刺杀之术的人,平日里下手极有分寸。
他说不杀我,那伤定是杀不了我。
那为何我还是会在短短半年间便身染重病,如今已然到了将死的时候呢?”
他把面具放在手心,眸色暗沉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
“息大人,您从‘太医府’里拿的药…可真是灵啊。
不知道这酒里的毒…是否是同样一种呢?”
“你脸上的伤?!”
同样被军士团团围住的李攸卿朝萧世离大喊,“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想要造反吗?!”
“不,陛下。”
萧世离转过身,朝李攸卿下拜,“微臣不是来造反的。
掖庭遗孤,萧家大公子萧世离…叩见陛下。
微臣,是来替地下横死的亡魂们平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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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黑,府外北凉军与禁军的厮杀渐渐小了。修罗殿头戴兽面的战奴们将喜宴上的众人团团围住,赶至府外,与被黎锦拿下的息诚几人围在一起。
原本大喜的堂上,仅剩下了被北凉军围住的李攸卿与黎虹几人。
萧世离和黎九并肩而立,扭头看见身披赤银战袍的元逐将卫家军士们安顿好,迈步走至面前。
他在黎九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令牌冷声道,“回禀修罗主,息府抗命不从者悉数被俘,但凡冲撞拔刀者已经被剿。
剩余战况,还请修罗主亲自查明!”
“好。”
她点点头拿起令牌,然后扭头朝对方开口,“阿离我且去了,你记得要来见我。”
她又顿了顿,再度凝视着黑衣男子的双眸开口。
“记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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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余年前,卞唐次子天祐帝登基,娶宁氏女为后。”
萧世离看着黎九没有说话,坐在李攸卿对面,垂眸给他倒了杯酒,缓缓道。
“微臣记得…陛下的母妃,也是姓宁吧?”
“正是。”
李攸卿冷喝,“那今日之事又与我母妃有何关系?”
“看来陛下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黎虹远远没有萧世离的耐心,抱臂阴冷开口,“陛下只知道镇左王黎钰屠你八十万西疆旧族百姓,为此不惜隐忍多年一朝夺权,誓要灭尽北凉军。
那陛下又想没想过,黎钰当年是听了谁的命令,暗地发兵强行剿灭旧族。导致北凉数年困苦贫瘠,三月叛乱时被白盛直破胤然城关,失了凉王后李棠仪与本王两个兄妹?
那年的密调,是天祐帝与宁氏联手了诏书,以防止乌兰华之乱再起为由头,大肆屠杀旧族百姓与曾经亲近王妃的朝臣世家。
从北凉到江都到东海,无人幸免…其中牵连受害之人,远不止你一个西疆!”
“你是说…”
李攸卿坐在地上被军士包围,凄厉地笑了起来,“你们是想说…朕一直恨错了人?”
“陛下的母妃宁妃,是宁氏当年亲自赐婚景亲王,为的就是暗中牵制已没了乌兰华王妃的西疆王室。”
萧世离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可是那时候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忘记了…所谓的天祐大乱究竟是因何而起。
庶子夺嫡,嫡长兄与怀有身孕的王妃双双流放西疆,在路上被夺嫡成功的次子乱兵追杀。
到了最后,仅有饱受乱兵折磨的王妃活了下来。”
“是了,你是萧家的大公子…”
李攸卿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细细斟酌他说的每一句话,“朕记起来了,朝中似乎有人谈起过,当年平王妃远走西疆,其中有萧老宰相的不少帮衬。
…你想让朕做什么?”
“微臣想要陛下为所有人平反。”
在所有军士震惊的目光中,萧世离向着被军士困住的皇帝跪地大拜,垂首冷声说道,“我想要亲口听到陛下去说,天祐帝大肆屠杀旧族百姓,坑害忠臣良将是错的;
息府与宁氏联手诬陷萧家,致使萧家满门被屠血流成河是错的;
陛下心怀愤恨,与息诚诬陷黎卫两家也是错的!”
“可笑…!”
李攸卿看着对方,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竟然想让朕来认错?
天祐帝身为夺嫡之君,连朝臣也需蒙蔽…朕又怎能有错?
宁死,朕也绝不会错!”
“好。”
萧世离坐在他对面点点头,又笑了笑,再点点头,拧眉低语道,“…很好。
既然陛下不认错,便换我来背负这些。”
“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慌了,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苍白冷俊的男子缓缓起身,从一旁的军士手里拔出长剑。
“回禀陛下,微臣只是想。”
萧世离垂眸,修长的食指缓缓划过剑锋,指向坐立在地上李攸卿。
“…弑君。”
一旁兀自倒酒的黎虹端起酒杯,看着面色苍冷决绝的男子轻笑了一声,随意扭过了头去。
“哈哈…萧世离…你终会和朕一样。”
金袍的男人被长剑直指喉咙,依旧狠戾地低语,喃喃着,“萧世离,你和我都是绝情无义的男子,只要披了这鹤雪重金的长袍…
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罢了!”
“我和你不一样。”
他抬起长剑,漠无表情地向下指着,“还有陛下,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本王叫做李祐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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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披金袍的男子狂笑着向着对方的剑柄撞去。大红的婚宴中顿时满室猩红,黎虹慢悠悠饮尽了杯里最后一滴酒,拍了拍坐得僵硬的腿起身。
“北凉王黎虹。”男子转过身,朝着他垂眸开口。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他身后的军士皆齐齐单膝下跪,男子笑着开口。
“之前朕允诺你的那些事,朕都会一一做到。”
萧世离脸上满是飞溅的血液,漠然开口,“传令下去,先皇李攸卿深感有愧于卞唐子民,已自绝于婚堂之上。
继位之人,是萧家养子…李祐承。”
“诺。”
萧世离没有回应,只是手持长剑从黎虹的身边路过,默然向门外走去。
“陛下。”
原本跪地的年轻凉王突然起身,朝他开口道,“陛下是要去见小九吗?”
他突然顿住了。
“恕臣子冒昧,但陛下你如今…又要拿什么身份去见她呢?”
黎虹罕见地认真起来,向他走去继续问道,“小九她一直爱的人是阿离,但陛下现在…
还能是阿离吗?”
萧世离没有回应,抬手推开了门。
门外,三军齐齐跪地。
黎九一身红袍,正站在距离他三步之外的雪地里,扭头去望他。
“阿离…”
他听见他的女孩轻声说着,眼眶中似乎跌落出什么晶莹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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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贺新皇登基!”
“恭贺新皇登基——!”
三军朝臣们的恭贺声此起彼伏地在雪地里响起,明明是身处江南,萧世离此刻却觉得格外地冷,忍不住想要向红袍如火的女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