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三步,他想。
他看见他的女孩在笑。
“我杀了你——”
原本一直被守军押着的元姜突然疯狂凄厉地大笑起来。她挣脱控制手持小刀,朝比萧世离先行一步,毫无防备的黎虹刺去。
跪地大拜的众人中,谁都没有预料到竟会发生此事,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人,来得及起身赶去阻止她。
“六哥闪开!”
黎九突然清喝,她原本侧对着元姜,见状双手奋力一把推开了即将被利刃直刺心口的黎虹,身子在雪地里一个踉跄,扭过头来。
细雪携着刺破的利刃纷纷融化在她的眼前,她双脚因长久站立,僵硬地陷在雪地里根本来不及动弹,只觉得周身穆地一黑。
周围雪地中一阵惊恐的抽吸声响起。
她的眼睛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蒙上,胸口紧贴在对方冰冷的身前。可她只能听见男子急促的心跳与喘息声落在自己的耳畔,却是在低低温柔地笑。
“陛下…”
“陛下!”
一旁堪堪躲过杀身之祸的黎虹站稳,又惊又怒地看着雪地中央死死抱住红袍女子的那个黑衣男人,冲着还看着疯狂冷笑的元姜傻在原地的侍从狠吼道。
“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她!”
“嘘,嘘…”
黑衣的皇帝喃喃低语着,目光垂落在黎九根本止不住发抖苍白的嘴唇上,抬手替她擦去了满脸的泪痕。
“黎虹…你吓到她了。”
“陛下!”
他看着萧世离的嘴角此刻正不断涌出黑血,单膝跪地急呼,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后胸方向。
“阿…离…”
黎九努力想要靠近对方,终于在黑暗与血腥气间中嗅到了一丝她熟悉的气息,浑身发抖地微弱开口。
“是你吗…阿离?”
“嗯。”萧世离点点头,似乎是疲倦般将头枕在她的肩上,“是我,我在这里。”
“太好了,阿离你回来了呀…”黎九抽噎着满脸是泪,像是很开心一般朝他扬起了笑脸。
“你…松开手,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要。”
他的语调本就偏向江南软语,如今轻声说快了,竟像是在撒娇,“很难看的,九儿看到了…要发做噩梦。”
细雪落满了黑衣的皇帝肩头,萧世离依旧死死用左手捂住黎九的眸子,没有动作。
“现在…我可以抱你了。”他哑声低语。
在他的背后,一把黄金制成的小刀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上面已经隐隐约约积满了雪。
“下雪了…”
黎九喃喃地自言自语,忍不住呜咽起来,“那阿离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不要做皇帝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你死。”
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恐惧放声大哭,凄厉地哭喊起来,“我不要阿离死!我讨厌你,你个大骗子骗了我一次还不够,现在还想用死来骗我第二次!
阿离不许死,我还没同意除了你的奴籍呢…
你是我的人,我说不许阿离死你就是不许死,不然我天天欺负你谁劝都不管用!”
“好好…我是你的人…”
萧世离闻言,垂眸微弱地笑了,“那主子再抱抱我好不好,我现在浑身好冷…兴许是有点累了。”
她闻言慌慌张张地想去抱住他,谁料指尖穆地碰上了那个已被冻得冰冷的刀柄,浑身一抖匆匆忙忙掠过去,拼命环住了他向下坠去的腰。
“对不起。”
萧世离呼吸愈发微弱,低声说,“虽然已经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九儿是我每次轮回唯一想要见到的人…只要能够救你,我绝不会有任何犹豫。
离开江都回北疆吧…现在阿离都还给九儿了。”
女子听着对方的心跳骤然停息,惊慌失措地抱紧了他的腰,双手死死握住了他覆在眼上的五指。
“不要——!”
星耀熄灭,女子疯狂凄厉的清喊声响彻在整片雪原上。
萧世离手臂穆地滑落,她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体从自己肩头滑落,匆忙跪坐在地上摇着头。
“黎九公主。”
一身戎装的元逐看着沉默不语的女子脱下红袍,盖在他身上,拧眉想要去劝,“殿下,他…”
“他是你们的皇帝…对吗。”
黎九喃喃着,细雪落满了她墨色的长发。
洁白无痕的雪融化在了她的发梢上,女子抬起眸,原本墨色的长发正在一寸一寸褪色变白。
“九公主,你的脸…”
元逐看着眼前清眸银发的黑裙女子,黎九额间的红石竹开得如血般浓艳,一步步向着同样被她惊呆的众人走去。
“旧族…”
人群中率先有低呼出声,“北疆的九公主…是旧族后裔!”
“我会让阿离活下去的。”黎九喃喃着,沉眸看向空中即将圆满的轮月,对同样低头跪拜的元逐低语。
“元将军,我要救他。”
第104章 全文结局(下)
次年四月,卞宫白棠花开如旧。
扬州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商贾云集的鹤染长街上, 被登基未久的新皇下令植满了刚刚抽芽的海棠树。
距离与凉王黎虹的那场战乱, 仅仅过去了不到半年时间。新入禁军营的世家少年们手执长刀,在酒楼窄巷之间奔走相击, 已然完全看不出之前的颓势了。
新皇登基不到三日,便大赦天下奴隶, 减免平民徭役赋税,赢得朝中民间一片歌功颂德。
却唯独压了镇国大将军从云州一封又一封快马来的上奏, 迟迟没有立后。
据坊间流传的风言闲话说, 这位以家奴之身称帝的卞唐皇子, 心底一直爱着个墨发红衣的旧族女子。
那位旧族女子曾于新皇垂死之时,在巫日大祭上以命换命, 竟然生生让陛下活了过来。
只是无人知道那女子,究竟是谁。
——
“萧世离你大爷的, 为什么不立后?!”
身披金袍的萧世离刚退了早朝, 回不易宫的寝殿内还没休息半刻, 便听见元逐一身赤红战衣, 抓狂地从殿外走过来冲他大声说道。
“元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特意加重了元大将军几个字, 试图提醒一下这位过分逾越的将臣。
元逐看着他愣了一瞬,然后深吸一口气,站定后重新对他怒气冲冲地冷声道。
“陛下你大爷的,为什么不立后?!”
萧世离瞪着他默了片刻,挥了挥手赶退身边被这席对话吓得花容失色的侍女, 心里估算着此番对话若是传出去,又得给朝堂坊间添多少闲话。
他想到这里便叹了口气。坐在席上抬头看面前的男子。
“朕为什么不立后,你也是清楚的。”
皇帝给自己和对方分别倒了杯茶,垂眸淡然开口,“如今战乱刚尽民不聊生,南疆西北几地又时常有外敌来扰。
朕之所以不立后,是因为体恤民情…”
“少拿你忽悠朝臣那一套框我。”
元逐白了他一眼,接过茶从身上摸索出了一堆画笺信件来,一边抱怨起来,“本将军整日在外替你征战来征战去的,到头来还得担心你的社稷大事。
我说,陛下你究竟能不能再多给我开点军饷啊?
黎虹那个吝啬鬼,让我足足备满三车黄金,才能名正言顺地把黎锦给娶回元府。
阿离,行行好…我还得替你管营里手下那群小兔崽子们呢,你兄弟我是真的没钱了。”
“元逐,国库如今收入微薄,之前我收缴息家的财产,也仅仅只够填补上之前的亏空。”
萧世离看着对方苦着脸将那一排画笺分列摆好,皱眉,“…这是什么?”
“卞唐风华录,官家史吏亲印!”
元逐咳嗽了一声,开始逐个将画笺往对方身边递,“我从宫鹂手里拿到的,上面详细记载了从江都到北疆最出名的世家望族中的女子。
我只挑了排名前十五的…来来来,给你看看啊。
西疆乌兰华氏斛晚?不行,她太老了不适合你;江南宁氏…宁什么宁,宁老太太才死没半年呢,我现在看见宁字就头痛;
万家的倾珠公主就算了,你虽说放了息案公子不追究,但那小丫头也是真心喜欢对方,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息茗…还有息茗啊,她不是息家被捕后自缢在海棠树下了,这风华录是按什么排的?
北疆二公主黎…慢着跳过,这个你没听到!听到了也不许想!”
元逐烫手似的一把甩来那册画笺,颇为郁闷地嘀咕起来,“什么破册子,回头看我不找宫鹂那小丫头算账去。”
“你在,替我选后?”萧世离黑着脸听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问道。
“不然呢?
你觉得我忍心你整日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在宫里晃来晃去,不然就是卞唐寝殿两头跑,一批奏折就熬到半夜。
老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像你这么勤政为民的皇帝,半点意思也没有。”
“你心意我领了,那东西还是收起来吧。”
萧世离冲他笑了笑,低着眸子开口,“我明白,你是想让我尽快从阴影里走出来。
可是你我都明白…走不出来的。”
他看着手腕,上面被女孩掺了金线重新缠绕的黑色手绳安静地系在他的腕骨上,低低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