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几天的审问之后,他还是迅速瘦了下来,脸颊凹陷下去,眼底一片青影,精神也开始恍惚,眼看着就要扛不住这种无穷无尽的审问而吐口。
但就在这一天晚上,张文骞跟之前那位属官黄文德一样,意外在狱中自尽。
但这一次,他不是上吊,而是服毒。
这个消息让三位主审官震怒不已,消息传到朝中,也引起了整个京城官场的愤慨。张文骞是人犯,而每个凡人在被关押之前都必须经过十分仔细的搜身,在黄文德死后,更是连包头巾、腰带这种东西都不允许留下。
在这种严密的检查下,张文骞觉不可能在身上藏毒,带进监狱之中。
也就是说,有人在这期间偷偷进入监牢,给了他□□,甚至……从现场来看,有不少挣扎的痕迹,尸检更是发现他身上有不少淤青,很有可能那□□他并非心甘情愿服下,而是被人限制住行动之后灌下。
这可是刑部大牢,整个大楚朝防卫最为森严的牢狱,里面关押的不是等待秋后处决的死刑犯,就是犯下其他大罪的十恶不赦之人,未免越狱乃至劫狱的情况出现,防守十分严密。就这样还是让人悄无声息死在了狱中。
更难的,却是此事该如何上报。
从江南上京城这一路千里迢迢都没有出事,偏偏拿到了三司的地方出事了,那就是他们无能!不管有多少理由,太皇太后可未必会听。若是将此案移交出去,他们三人以后在朝中就没有任何前程可言了,说不定还得引咎辞官。
三位平日里多有龃龉的主审官坐在了一起,打算商量出个章程来。
短暂的静默之后,先开口的是刑部尚书张玉荣,“此案迷雾重重,只怕就算再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来。老夫年纪大了,明日就向太皇太后请罪,让她老人家另选贤良负责此事。”
大理寺卿文旭听他已有退意,不由吃了一惊,“张兄,何至于此?”
“如何不至于?”张玉荣苦笑,“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也不愿意如此。然而此案牵涉太大,还没查到关键处,就已经死了两个人,继续查下去,只怕也不过平添孽债。”
这话却是说到文旭心里去了。若是对方势力那么大,查到谁就杀了谁,这案子不光破不了,还有可能牵连许多人的性命,最后的结果,只怕他们三人都承担不起。
他们都已经不是锐意进取的年纪,这几年间政权频繁更替,在朝堂上很难有所作为,自然都养成了一股暮气。如今乍然接手这么复杂的案子,打退堂鼓也在意料之中。
他们在朝多年,比谁都知道这件案子幕后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调查取证困难重重,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事已至此,就算想走,只怕也很难全身而退。”御史中丞顾先敏看了张玉荣一眼,缓缓开口,“便是要走,也不该是此刻。倒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在太皇太后面前周旋,好让我们继续查下去。”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身边的何不平这件事,在他们这个地位的人看来,绝不只是因为一桩婚事。而如果不是,偏偏事情出在这个时候,其中深意,就很值得商榷了。
这未必不是一种表态,既然如此,此刻退缩,只怕反倒会让太皇太后心生不满。
“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坏。”见两人不再说话,顾先敏便又道,“原本咱们手中虽有人犯,但他一日不开口,那就一日差不下去。如今他在狱中死亡,□□却必然是从外面带进去的,却正好叫背后的人露出了行迹,给了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
“中司言之有理。”文旭闻言眼睛一亮,立刻点头附和道。
张玉荣见二人已经统一了意见,便也不再说话。
三人将奏折递上,宫中太皇太后亲自发下谕旨,着令三司严加审问,查清张文骞死亡的真相,找出幕后主使之人。
此刻,亲自处置了何不平这个帮手,太皇太后心中对江南的不满之意达到顶峰,自然不会让这件事情轻易就这么过去,所以查下去是必然的结果。
刑部大牢并不允许家人探视,每日能够进出的就那么几个人,虽然遮掩得很好,但还是很快查到了一个狱长身上。只是派人去捉拿时,此人却早有准备,已经潜逃在外,让抓捕的官差扑了个空。
三司当即发下海捕文书,搜寻此人。
本来这只是例行公事,大家都没有太报希望。毕竟既然是有人在幕后推动,那么将这狱长藏起来或是直接灭口,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对方手段通天,在京城里藏下一个人也不难。
然而几天之后,京城尹便接到了百姓报案,声称那个海捕文书上的大寇就居住在自家所在的那条街巷,被他无意之中看见。
事情报上来,顾先敏没有耽搁,立刻申请提调一队御林军将整条街巷团团围住,又调了弓箭手等在周围布防,最后才命差役们进入巷子,前去捉拿要犯。
如此谨慎是很有必要的,这条巷子里果然隐藏着十几人,其中颇有一些悍勇之徒,意图拼死突围。因为早有准备,最终除了混战之中死去三人之外,余者皆被捉拿,其中就有那个狱长。
而没多久,这些人的身份便也被核实清楚,正是来自江南。
但他们不是来自哪一个衙门,而是来自所谓的江南四大家族!
几大家族这种称谓,其实在各地都有,规模和势力大小不一,但他们扎根当地,已经形成了一张严密的关系网,对本地的掌控力,往往比官府和朝廷更甚。
而在江南,这种风气就更加浓厚了。大大小小的家族们掌控着江南绝大部分土地和商业,通过这种方式,也掌控了整个江南的命脉。
百姓们种他们的地,在他们的宅子和店铺之中当差,心里向着谁,自不必言。而且这些大家族,彼此之间关系密切,通过联姻等方式结合在一起,就像是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根本无法撼动。
其中最为显赫,势力最大的,就是四大家族。其他大大小小的家族,多少都跟他们有关,以他们为首。
这四大家族,乃是周、齐、陈、汪。
事情到这一步,顾先敏反而不敢贸然审讯了。四大家族掌控者大半江南的农业和经济,也就意味着他们掌握着大半大楚的税收,其中的牵扯有多深,自不必多言。动了他们,一旦激起江南民变,就等于整个大楚的根基都会跟着动荡。
于是他只得先将这些人羁押起来,然后再次上折子请示。
太皇太后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查,然而消息已经传出去,满朝文武都已经得知了消息,各种奏折雪片一般飞到她的案上,明里暗里都是暗示此事要慎之又慎,最好不要继续深入调查下去。
第47章 太皇太后
又送走了一位命妇,太皇太后翻开摆在面前的奏折,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这封奏折分量不轻,乃是来自她人命的同平章事汪同汪大人。
他就出身江南四大家族的汪家。
虽然是旁支,但是大家族里彼此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汪同从小在族学读书,一应消耗用度全都是族中出,入朝为官之后,更是得到熬了宗族不遗余力的支持,这才能够扶摇直上,做到今天这个位置。
距离这份奏折送到自己面前,已经两天了。可以判断出,几乎是在那些涉事之人被抓住时,他就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写下了这份折子。
这不是求情的奏折,而是请罪的折子。上了这封奏折之后,汪同就没有再出过门,摆出了闭门思过的姿态。
然而他不动,下面的人却是热闹得很。这几天,除了朝廷上下大小官员上折子陈情之外,就连各家命妇也频频入宫,想要从旁劝说于她。如今,连宗室的几家老王妃都来了。
这些劝说者之中,从言辞侃侃自命不凡者,到引经据典以史为鉴者,再到言辞恳切心意拳拳者皆有,内容都不外乎是要为江南那些世家大族开脱,或是想将罪名减低。
有的说是下头的仆人们胆大妄为,私自做了这些事,四大家族是不知情的。有的说四大家族虽然有罪,但他们对楚朝的贡献同样巨大,请她顾念旧情,网开一面。还有的说若是动了江南,必将动摇整个大楚的根基,请她三思。
可是在太皇太后看来,不管哪一种,其实都不是劝说,而是隐含着威胁。
薛知道那番话很有效,让太皇太后彻底提起了警惕。而她特殊的身份,注定了她不能像大部分皇帝那样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想法看做理所当然,自然也不会随意轻视江南世家大族和士绅阶层所拥有的能量。
对上“敌人”,她反而又回到了刚刚开始掌权时战战兢兢的状态,思路也越发清晰。
然而满朝上下那么多人都牵连了进来,物议纷纷,若是罔顾他们的意愿,强行要将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只怕朝臣们就要先一步阳奉阴违,她这个太皇太后的旨意,出了咨平殿就不管用了。
如今的朝廷,已经不是惠帝年间时吏治清明,天下归心,朝廷威重的时日了。何况即使是那时候,惠帝也并未真正对江南动手,不过是约束着他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