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时没什么动静,贺成君便又高喊了一声。
这一次,太皇太后有了反应。听到这个名字,她不由心下一动,抬头看向贺成君,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身边的宫娥上前几步,将这句话转述了一遍,“太皇太后问,你是哪一家的?”
“家父乃是镇国公世子贺崇。”贺成君连忙回道。
“既如此,你父母亲长何在?你于席上喧哗,要哀家为你做主,却又所为何事?”太皇太后又问。
“启禀太皇太后娘娘,臣女父母早逝,如今由叔母抚养。今日求您做主之事,正与亲长有关。臣女今年一十六岁,却至今并未定下亲事,前日暗暗探得,叔母欲做主将臣女许配与一商家,换得数万聘银。”
贺成君口齿伶俐,逻辑清晰,一番话很快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叔父叔母抚养臣女成人,臣女感念在心。若只是如此,便这么嫁了,只当是报偿这十年养育之恩。谁知……谁知臣女秘密遣人查探,才知道那与臣女议亲的金家子,竟是患了咳血痨症,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此番求娶皇室血脉、金枝玉叶,正是为了冲喜!”
这最后一句话一出,附近听见的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金家胆子不小,口气也很大!
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真的做成了这件事,差一点就聘到了镇国公的孙女!确切的说,如果不是贺成君胆子大,敢在这样的场合惊动太皇太后,此事必然已成定局。
反倒是端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听完了这番话,面上的表情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些。
之前黄修匆匆来报,说是查知何不平暗地里竟还干过替人保媒拉纤的事,替一介身患痨病的商家子求娶宗室女,而且还办成了,两边只差着下定。
这一桩婚事,女方镇国公府能够拿到五万两聘金,何不平这个介绍人同样也能拿到五万两酬谢。
这件事虽然牵扯到皇室的颜面,但说穿了并不算是特别大的事。最重要的是这是私事,以此为何不平的罪证办了他,也完全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不叫人觉得是她这个做主子的铁石心肠,半分不顾念旧情。
而黄修之所以匆匆赶来,正是因为查到定亲的女方本来是被蒙在鼓里,却自己查到了真相,只怕要闹起来。而且那女孩今日也在宴上,这是个闹事的好时机,若是闹起来,太皇太后心里没底,反倒不妥,因此才赶来报信。
之前贺成君跪地高呼,太皇太后还以为她会将事情直接叫嚷出来,牵扯到何不平本人。等她开了口,发现矛头只是指向亲长,自然也就放松了下来。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办此事,这姑娘也还算有分寸,太皇太后也就不吝为她做主。
当下叫人宣了镇国公夫人及家中其他女眷前来,询问此事。镇国公夫人慈眉善目,性情温软,倒是儿媳妇十分厉害,几乎都是她在开口答话。这门婚事她是承认的,至于收取高额聘金一事,她则是哭天叫屈,声称一切都是为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这块牌子,听起来很厉害,但皇家宗室里,挂着这块牌子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都是与皇室亲缘极远,并不受重视的存在。
宗室里这样的人家很多,除了每年能够领到的俸禄米银之外,没有任何进项,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偶尔还得摆摆皇亲国戚的场面。偏偏皇帝为了防备宗室,既不允许他们出仕,也不允许他们经商,只能混吃等死。想要钱,便只有走这旁门左道。
楚朝承平已久,商业繁盛,尤其是这天子脚下的商人们,更是富得流油。但士农工商,再多的钱也还是叫人看不起,于是这些商人们,便迫切的希望抬高自己的身份。
而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商家子娶宗室女,就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流行。
商人出一大笔钱,娶一个能够提升身份的媳妇,宗室嫁出一个女儿,同样也能够收到丰厚的礼金,让日子变得更加宽裕,简直是一拍即合的好事。
所以在镇国公的二儿媳妇看来,给贺成君说这门亲事,她绝对无愧于心。在她的描述之中,更将那金品善说成了虽然身在商户但却酷爱读书的佳公子,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下场搏个功名回来,配贺成君的身份绝不跌份。
至于贺成君所说金品善卧床几年,病入膏肓之事,她却是矢口否认知情,同时还跟着喊起冤来,说金家这是骗婚,求太皇太后做主。
这一番唱念做打,可谓是诸般俱全,把所有罪责推了个一干二净。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经过的事情多了,心里自然有自己的判断,明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都打算远离这一家。祸起萧墙之内,乃是败家的根本。镇国公府本来也没多少底蕴,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耗空了。
何况如今还惹了太皇太后的厌。
太皇太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着地吩咐身边的人下去查访此事,务必要调查得清清楚楚。
黄修那里本来就查得明白,此刻不过是走个过场,所以宴席还没结束,那边就已经查完报上来了。虽然太皇太后及时吩咐宴席就到这里,着人将命妇们送出宫,但走在后面,耳朵尖的,却还是听见了此事与何不平有所牵涉。
这就够了,透出一点风声去,自然会有人去查。但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会主动将此事揭破开,正是太皇太后想要的效果。
被太皇太后放了几天病假的何不平,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因为太皇太后还留着他的徒弟在身边,每日派人问候,所以他半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宠眷衰减,被带过来时还一头雾水。
直到看到了镇国公一家子。
在何不平心里,这本来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他或许都不必亲自出面去办。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从这里坏了。而且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这样一件事,根本没有他可以辩驳的余地。
朝堂上的各种纷争,他能找出一百个理由,叫太皇太后相信自己是为了她好,但这件事该如何解释?
他本来想着,自己如今在太皇太后身边不可或缺,或许还有机会翻盘,只要太皇太后给他一个单独奏对的机会,他就有把握说服她改变主意。
然而太皇太后忌惮他知道不少自己的事,心腹之人,一旦不用了,自然是彻底除去为好,所以直接赐了一杯毒酒,根本不曾给过辩驳的机会。
由始至终仿佛一个旁观者的贺卿,远远地看着何不平饮下那杯毒酒,停止的脊背终于松了下来,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件事里她虽然插手了,但何不平半点都不冤枉。
说来也是凑巧,这件事顾铮那边是没有查到的。贺卿能知道,还是因为她一开始就叫人盯准了金家。果然,即使没有了她这个正牌子金枝玉叶,金家也还是设法攀上了何不平的关系,谋了这么一桩亲事,要用皇室血脉给他们的宝贝儿子冲喜。
查到这件事之后,贺卿就联系到了当事人之一的贺成君,将事情和盘托出。
那时她就已经设想好了这一天的到来。
仿佛宿命一般的结局,也算是给了上辈子那个屈辱绝望地死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对于何不平而言,应该也是个合适的结局吧?
第45章 贺氏成君
何不平被拖了下去。
赐毒酒已是太皇太后的恩典,给他留了最后的体面,但到底是不祥之事,不会当着主子的面执行。
镇国公一家跪在地上,看上去全都失魂落魄,但见太皇太后面色冷凝,又不敢当着她的面喧哗求饶,生怕引来更重的责罚,只能瑟瑟发抖地跪在原地,彼此对视着,茫然中带着几分不忿,视线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迁怒的对象。
太皇太后的视线几乎跟他们一起落在了跪在旁边的贺成君身上。
镇国公府直接被夺了爵位,那面都没有露的金家也因为意图骗娶宗室女而被罚没家产。只剩下贺成君这个将一切挑开的人,太皇太后一时倒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了。
论起来,这件事里谁都有错,只有她是无辜的,一个纯粹的受害者。
但是,一个当众状告亲长的姑娘,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呢?谁家敢娶这样的姑娘?谁家容得下这样的女子?不说别人,就是跌落尘埃的镇国公一家,也绝不会饶恕这个叛逆之女。
平心而论,太皇太后也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太叛逆的姑娘,但毕竟她阴差阳错帮了自己一个忙,自然而然将何不平的把柄送到眼前来,不用自己去做安排,也不用牵扯更多的人和事进来,太皇太后是很满意的。
基于种种原因,倒不好对她放手不管,只是要怎么管,却着实有些为难。
贺成君显然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她敏锐地意识到了太皇太后这份沉默中的犹豫,当机立断磕了个头,“罪臣之女多谢太皇太后恩典。只是此事事起突然,臣女情非得已,这才向娘娘求助,不料牵连家人,心中惭愧万分。经此一事,臣女心灰意冷,想向娘娘求一份恩典,入宫随慧如真师修行,从此前尘尽断。”
“入宫修行?”太皇太后一愣,转头朝贺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