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如此,倒也罢了,怕只怕开了这个口子,往后无穷无尽,终成祸患。”
“此事政事堂可有决议?”顾铮转着手中的杯子问。
“刘相公以为当组织官员上谏,阻一阻这种风气。汪参政却不同意,认为太皇太后如今正在兴头上,贸然上谏,绝无好处。”姚敏叹了一口气,“薛相公不在,刘相公压不住下头的人,只怕一时三刻难以决断。”
“汪参政的话倒也有些道理。”顾铮道,“太皇太后……对朝臣本就不甚信任,若是此时贸然上谏,恐怕只会惹恼她老人家,届时更难收场。”
“此事,顾兄可不能不管。”姚敏闻言抬起头看向他,半醉的表情中还能看出两分认真,“若能解决了此事,于你顾玉声而言,却也不是坏事。”
政事堂如今没有压得住事的人,人人都知道薛知道走后就是顾铮上来。既然如此,若他能解决了此事,声望自然更高,入主政事堂才算名正言顺。
顾铮微微一怔,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含笑道,“既如此,此事我却是不得不承担了。”
从酒楼里出来,顾铮信步而行,没多久就看到了熟悉的景色。他本来是要去薛知道府上拜访,却忽然停住脚步,拐上了另一条路。不久之后,一栋朱红色的大门就出现在了他面前,旁边悬着一块竖匾,上书“科学”二字,正是报社所在。
从贺卿平日里言谈间的倾向来看,顾铮觉得她更喜欢《科学》而非《自然》,此刻进了门,果然便见她正在这里忙碌。
她穿着一件宽大得足以将整个人从脖子到脚面都包裹起来的灰袍,上面还沾了不少墨渍,头上连发冠都没有戴,只用木簪将头发完全束起,方便工作。这幅打扮,混在同样装扮的各色人员之中,一点都不起眼。
但顾铮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因为她跟其他人是绝对不一样的。其他人只是按照吩咐办事,很少有人会去主动思考,而贺卿不是。所以她的身姿、神态、语气都与别人不同。
顾铮虽不是头一回看到她这样的装扮,却还是不免有些惊诧。堂堂公主之尊,亲自动手做事也就罢了,还跟这些贩夫走卒混在一起,却半点也不觉得不自在,反倒瞧着比在宫中时自如许多。
他常常到这边来,认识他的人也不少,一进门就有人开口招呼。贺卿本来在忙,很快也得到提示,转头看了过来。
见了他,她当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步走了过来。那走路的姿势也是豪迈的,没有半点莲步轻移的美感,只求速度最快,干活最方便。
顾铮尚未来得及形成一个具体的念头,她已经几步走到面前,两只沾了墨的手抬着,以右手手背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直截了当地问,“顾大人有事?”
半点宫廷礼仪中的委婉都不见。
幸而顾铮自己出身市井,习惯了这种说话的方式,含笑应道,“正好路过,想起来有件事要与真师商议。不知真师可有空闲?”
“那请顾大人稍待片刻,我先去收拾一番。”贺卿本来也差不多忙完,该回宫了,闻言十分干脆地道。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已经重新换了道袍出来,洗了手净了面,又是那个为国祈福的慧如真师了,就连对顾铮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几分,“有劳顾大人久侯。”
他们两人见面,也不适合出去招摇,因此贺卿便把人请到了后面。她偶尔会在这边起居,因此自然布置了住处,也有待客的地方,不过略简陋了些。
客气地请顾铮落座,又亲自上了茶水,贺卿这才跟着坐下来,问道,“不知顾大人寻我何事?”
“这一回登基大典,可是热闹得很。”顾铮斟酌着选了一个开场白。
贺卿微笑点头,“正是如此。倒也是借了这典礼的光,各地都有士子入京朝贺,等这些人回去,咱们《自然》和《科学》的名声,想来会传得更广。若能引来更多于此道有所得的同道中人,却是再好不过。”
竟是字字不离自己如今在做的事,半点要谈朝事的意思都没有。
顾铮无奈,也只能开门见山,“真师面前,臣也就不绕弯子了。这一回登基大典办得热闹,只是花费也着实不菲。真师可有听闻?”
“据说有近百万之巨,当是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了。”贺卿神色淡淡道。
说是不理国事,但既然住在宫中,种种消息自然会跑到她的耳朵里来。想到这花出去的钱都是将来的军费,贺卿心中如何不痛惜?百万银两,已经足够发动一场规模不小的临时战争了。
“何止是立国以来?只怕是历代以来都未曾有过。”顾铮苦笑,“这也罢了,左右朝廷还负担得起,又事关国体,吾等为人臣子者,也不好多言。只是若每次庆典都来这么一回,只怕国库就要负担不起了。届时便是朝堂也要伤筋动骨,恐非社稷之福。”
“顾大人身在翰林院,得预机务之事,既然有此担忧,何不具折上奏?”贺卿装傻。
“只怕太皇太后正在兴头上,见朝臣反对,心下抵触,反而误事。”顾铮道,“若有亲近之人从旁劝说,想来效果更好。”
贺卿不由看了他一眼。她知道顾铮在宫中有关系,顾铮也知道她知道,此刻,她到底还是没将这个敏感的话题扯出来,只道,“顾大人有所不知,太皇太后对我并不亲近,只怕我的话,还不如入内内侍省的中官们管用。人微言轻,要让顾大人失望了。”
顾铮沉默着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其实此事,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顾大人心中当知晓。”
“不妥。”顾铮盯着手中的茶盏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向贺卿,“臣既开了这个口,也就不瞒真师了,薛相公那里,机会难得,臣本来已经与他商量好,用在另一处。”
薛知道这样的重臣致仕,太皇太后为了表示朝廷优抚之意,必然要接见他,询问政事。临别之前的最后一次谈话,他所说的话,太皇太后想来是能够听得进去的。若在此时劝谏,想来能让她老人家收敛。
然而此事顾铮与薛知道早有计划,若是贸然更改,打破了计划,却是不妥。
“你们要做什么?”贺卿下意识地追问。
但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问,连忙掩唇道,“我失态了,让顾大人见笑。此事本不该我过问,你权当没听见。”
“倒也没什么不可说,”顾铮这么说着,却还是压低声音道,“只是臣毕竟年轻,怕压不住事,因此想留薛相在京城多住几年。”
致仕的重臣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知交故旧满天下,对朝堂的影响力不言而喻。即便辞了官,留在京城,就还能左右朝事。因此,皇家一般都会专门派人送他们回乡,如此山高水远,两相便宜。
顾铮要破例将薛知道留在京中,难度可想而知。所以,在薛知道陛辞时略施手段,让太皇太后主动开口留人,是最好的办法。
贺卿面上的惊讶一闪而逝,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已经跟自己记忆之中截然不同了。
如今想要力挽狂澜,唯有信任眼前这人了吧?
这样想着,她便道,“薛相留京之事,我倒是可以替顾大人指一条明路,只不知,顾大人肯不肯走。”
第33章 互惠互利
“哦?”顾铮立刻提起精神,看向贺卿,“不知真师指的是什么?”
“太皇太后身边的何总管,近来极得信任,便是黄都知也要退后一射之地。若他肯替薛相公说一句话,必定事半功倍。”贺卿也压低了声音,缓缓道。
“何总管?”顾铮有些惊讶,“臣倒是不曾听闻。”
内侍的官职头衔之中,并无“总管”一说,只是约定俗成之中对于品阶较高的内侍的统称。尤其是像何不平这种品阶不高,却十分得宠的情况,只称呼头衔未免有怠慢之意,也可能会惹得对方不快,称一声总管,便是奉承之意,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贺卿预料到了他的这个反应。事实上,她之所以会开口,固然是要替顾铮想办法,又未尝不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注意到何不平?
文臣与内侍之间的种种争斗角力同样源远流长,腥风血雨。何不平不过是上位的时间短,本人又不甚张扬,所以还未引起文臣集团的警惕,甚至并不知道他这么个人的存在。
毕竟他如今的职位,不过是内侍押班。而太皇太后毕竟是个女眷,外臣也不好多关注她身边的人。
但就算过去再怎么疏忽,经她此次提示之后,想来何不平都会进入朝臣们的视线之中。一旦他被注意到,那么太皇太后这段时间以来所产生的那些变化,便也都有了出处。
尤其如果他们当真通过他说动了太皇太后将薛知道留京,那就更是会生出防备之意。
一个聪明能干,可以左右太皇太后,却又怀有私心,会将她引向邪路的内侍,文臣们绝对容不下。
贺卿自己不方便对何不平出手,也很难真的置他于死地,若能借助文官们的手来对付他,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当然,帮忙也是真心的。若说如今还有一个人能说动太皇太后将薛知道留下,无疑就是何不平了。何况她也只是提出建议,至于做不做,那是顾铮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