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命令惹得当地居民怨声载道,十分不满。又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声势就越闹越大,最后竟成了民变。
目前瑞州府的局势是,冲动的百姓们包围住了府衙,好几次险些冲进去,幸而有军队看守,才堪堪拦住。而外间收到消息的援军赶来,又将整个瑞州府围住,要求闹事的百姓们交出领头之人,然后各自散去,否则就要将他们当成反贼诛杀。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愿意妥协,因此以唐礼臣做威胁,要求官府对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这样的胶着之势僵持着。但这种局势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衙门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时候局势必定会发生变化。
唐礼臣在奏折之中请罪,认为是因为自己处置不当,才会激起民变。但对于自己此刻的处境却没有多说,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势镇压此事,以免民变最后真的变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细究起来,这件事里唐礼臣自然是没有做错的,不但没有错,还应该有功。毕竟他圆满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务。但后来放跑了钦犯,又让局面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要有人负责任。唐礼臣是个聪明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
民变肯定是必须要镇压的,但是该怎么镇压,派谁去,领多少兵,到了那边又该怎么做?
最重要的是,唐礼臣这个被包围在府衙中的朝廷命官,到底要不要救?
这些就是朝廷诸公要商量的内容了。
“臣以为,从京中派兵,恐鞭长莫及,不如就近从附近州县调遣兵马前往,镇压民变,营救唐知州。”毕竟是锐意进取的年轻人,顾铮第一个站出来表态道。
刘牧川也道,“正该如此。”
倒是一向主理政事堂事务的薛知道捋着胡须,并没有立刻说话。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他,“薛相公以为如何?”
薛知道这才道,“民变自是要镇压的,从附近调遣兵马,臣并无异议。只是唐知州决策有误,导致如今的局势,实在难辞其咎。”
“胡言乱语!”刘牧川忍不住道,“事已至此,唐知州固然有错,但既然是朝廷命官,那就只有朝廷有资格处置他。若是任由一帮刁民随意打杀了,朝廷的威严何在?!”
“话不能这么说。”参政知事汪同上前一步道,“虽说是民变,但百姓们并未失去理智,更未曾在城中打砸抢掠,只是围了官衙,要一个交代罢了。若是一定要救唐知州,反倒激怒了他们,很有可能生变,不得不虑。”
顾铮本来还有话要说,闻言眉头微微一动,正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接下来,就是刘牧川和汪同两个人打嘴仗了。一个说得给当地的百姓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威势,以后老实些,免得总是生出事端。一个说民为水君为舟,若是罔顾百姓的意志,只一个劲儿的镇压,反而可能会出事。
两边都不肯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贺卿比顾铮晚了一点,才慢慢琢磨出了一点门道来。
刘牧川为唐知州张目,一方面是因为这人是他举荐的,若是唐礼臣有问题,他少不得要受连带责任。如今薛知道要走了,他身为同平章事,就是政事堂里位置最高的一个,本该掌握话事权。若是此时出了问题,就永远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了。
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本就如此。认为百姓蒙昧,对待他们不能太仁慈,须得时时刻刻打压着,叫他们生不出别的念头来。
而汪同此刻站出来,很显然也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与刘牧川相反,同时身为参政知事,也抱着将刘牧川拉下来,更进一步的心思。
但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始终没有表态,而从她的神态间看来,明显是更倾向于汪同那一边的。
是否镇压百姓、是否营救唐礼臣,是如今正在议论的话题,又不是。
牵扯到朝堂斗争,一切的事就都是小事了。
所以殿内这么多人,大部分估计都站在刘牧川这边,但站出来的只有他一个。因为他们还没有沾上这件事,也不愿意贸然站队。
贺卿的眼神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莫名就想起一句话来。
政治都是肮脏的。
这咨平殿里都是军国重臣,可有人真正关心那个被关在府衙之中,危在旦夕的唐礼臣?
第23章 妇人之仁
“好了!”任由下头的人吵了一会儿,太皇太后才一拍扶手,止住了下面的争执。
咨平殿设计得十分巧妙,坐在上面的人说话时只用正常音量,传出去的声音却会十分洪亮,不论站在殿内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初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工匠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此刻太皇太后一开口,威严顿显。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臣等失仪,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汪同也跟着请罪,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也不是赞同谁,反对谁,而是……怕。
是的,怕。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会对它进行无数想象。伏尸遍地、鲜血四溅,人命朝不保夕,这样的环境,任谁都难以迅速适应接受。
而古往今来,通过起义推翻皇室统治的案例实在是多不胜数。
太皇太后近来正在读史书,其间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所以她对这种□□,从心底里会觉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变和起义的区别,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愤怒催使着发动叛乱。她怕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能一路打进京城来,毁掉这太平盛世,也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因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抚。最好是能毫发无损,一个人都不伤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这种心思,贺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个六七分。因为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想法估计也与太皇太后相去不远,只想息事宁人,哪里顾得上会留下什么祸患,影响日后?
但是贺卿近来潜心学习,又有另一份记忆作为参考,在这上面却是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她知道,朝廷有时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会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刘牧川愚民的态度贺卿不赞同,他的强硬却是可取的。
大国之威,岂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张皇失措,主动退却?
而且,贺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抚策略,就必须要满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们在愤怒头上,最恨的人无疑就是造成了这个局面的唐礼臣。而太皇太后对他,也不可能全无芥蒂。毕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惊慌纠结。
贺卿有点担忧,最后唐礼臣会被舍弃,成为平息暴民之心的牺牲。
可是她虽然适逢其会,留下来旁听,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插不上话的,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