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就要回过头来,但这一动,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当下轻轻“嘶”了一声。贺卿见了,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还嫌不够疼么?”
但这时顾铮已经把头转了过来,看向贺卿。贺卿倒了一杯水,慢慢喂给他喝了,又道,“你消停些吧。”
顾铮低声笑了,“见殿下这般担忧,臣便不觉疼了。”
贺卿便不说话了。这话明显带着调戏的意味,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索性当做没听见。
顾铮脸上的笑容微敛,知道贺卿不喜欢听这些,只得转而说起了正事,“这一回,实在是臣的失误,以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本以为只要规范化操作,便可最大限度地避免这些问题出现,如今看来,却还是须得在火炮上下功夫才行。回头便着令他们继续改进火炮。”
“这些是就且先别操心了吧。”贺卿微微皱眉道,“这伤势虽然不重,却是在背上,哪经得起继续案牍劳形?”
顾铮道,“怎么能不操心?眼看出海的船队就快回来了,想来几个月内,又要再次出航。这一回能以人多势众威慑诸方势力,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至少的装出几条炮船,才能镇得住场。如今这些火炮已经不能用,自然要尽快改进。十万火急的事,臣自然要操心的。”
其实他们都知道,改革的计划进行得太快,一项一项的安排密密匝匝,上面接着下面,稍有不慎,哪一环出了问题,就可能接续不上。但是他们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只要掌控有度,只要不让事情失控,就能在几年内让局势彻底稳下来,到时候才能慢。
——别看大楚跟草原打了一仗之后士气大盛,看起来颇有中兴之态,但其实内里早就已经被掏空了,不用这样的法子催发出生机吊着命,层出不穷的问题只会不停拖后腿,到时候就算想往前走,只怕也不能了。
所以就算现在再难,他们也只能咬牙挺住,努力把局面盘活。
火器之用势在必行,在那之前,顾铮必须要保证自己提供的火器能用。
事情就是这么寸,火器有炸膛的可能,这一点他们都清楚,以目前的冶炼和铸造手段,不可能完全避免。如果今日一切顺利,那么炸膛会作为“小概率事件”,成为可以承受的折损的一部分。
但偏偏一切就在贺卿面前发生了,顾铮自己也因此受伤,自然不可能再将这样的火炮送上战场。
所以,加班加点的改良和再测试已无可避免。这个时候,顾铮又怎么可能不操心?
“谁说这些火炮不能用?”贺卿闻言,眉峰微微一抬,反问道。
顾铮不由抬头去看她,“殿下此言何意?”
“火器最大的威慑,是在炮弹发射之前。”贺卿直视顾铮的眼睛,缓缓道。
顾铮显然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眼睛一亮,“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只需保持对外的威慑力即可,火炮能不用就不用?”
“一开始必然是要用上几次的。”贺卿道,“如今这批火炮,炸膛的概率不高,尽数试射,挑出其中最稳定的装载在船上便是。想来一两次战斗,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至于以后……”
“知道我大楚手中有这样威力强大的火器,想来各方势力就算要动手,也须得掂量一番了。”顾铮接口道,“炸膛的事,只有今日在场这些人知晓,只要压住这个消息,谁会知道火炮可能炸膛?但只要开战,它就有可能炸掉对方。只要火器无敌的概念深入人心,就算真的是一尊破铜烂铁,根本不能使用,恐怕也没人敢轻易来试。”
“如此一来,至少一年半载内,可以无忧了吧?”贺卿笑了起来,问他。
顾铮点头,“这是自然。”顿了顿,又道,“多谢殿□□恤。”这个办法的确很精彩,但也是无奈之举,是为了掩饰他的失误,为他争取更多的时间,顾铮焉能不谢?
“如此,你可放心回家休养了吧?”贺卿道,“我给你一段假期,等身体好了再回朝。”
她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看向顾铮,“以后倚重顾先生的地方还有许多,若是身子垮了,却是万事皆休了。”
“臣倒不是不愿意休养。”顾铮满脸无奈地看着她,“只是我的心意,殿下早已知晓。如今是我日日入宫,时时在殿下面前晃悠,殿下方不至于忘了我。若是在家休养十天半个月,只怕殿下眼中便再没有顾铮了。”
“顾先生休要胡言乱语,我看你是疼糊涂了,说起胡话来。”贺卿连忙止住他后面的话。
顾铮的心意她自然知道,但既然知道两人没有可能,她自然不会放纵自己沉湎其中,早日放开才是。本以为顾铮也是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早已断了这种念想,却不料……
“殿下!”顾铮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但旋即有软了下来,“我想我的确是烧糊涂了,明知你不爱听,但这些话我却不能不说。我一片真心实意,想来殿下不会错辨。我今日只问殿下一句,这世上可还有比顾铮更能知你懂你,能与你一起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人?”
顾铮以为贺卿会逃避这个问题,却不想,她语气平静地道,“没有。但我可以不嫁人。这话我从前就说过,如今也不吝再说一遍:嫁人于我而言,实不是什么好归宿。”
“好,那就不嫁人。”顾铮接得飞快,“可你要做的事那么多,那么难,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有个志同道合的同伴与你一起并肩而行,难道不好吗?若我不求名分,殿下是否……”
第119章 爱与尊重
“顾铮!”贺卿急急打断了他的话。
顾铮这一番话,实在大出贺卿意料之外。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被这句话打动了。如果顾铮肯放弃他那些无谓的坚持,作为一个心心相印的,志同道合的同伴站在自己身边,她想要吗?
当然想要。
所以她不敢再听,她怕再听下去,自己就被顾铮蛊惑,不知不觉应了他的要求。
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甚至能放低身段到说出“我不求名分”这种话来。
“殿下,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顾铮没有理会她拒绝的姿态,又道。
贺卿原本真的打定主意不跟他交流,闻言却还是有些意。她没想到顾铮的切入点会是这里,不由反问,“我想要什么?”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贺卿只是可以确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不想缔结一段毫无意义的婚姻,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附庸,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不想再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最后屈辱地死去。
可前面的路是什么样子,其实她也不甚清楚,只是摸索着往前走罢了。
所以,顾铮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贺卿自然是不信的。
有句话说,人心隔肚皮。话虽然糙,可道理却是对的,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精神上的距离可比身体上的要远得多。即使两人现在靠得这么近,要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也很困难。
所以顾铮凭什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呢?
何况他之前做出来的几件事,虽然打着为自己好的名义,却都实在不是贺卿所能接受的。因而她下意识地就以为,顾铮恐怕又是在自作主张。
不过眼下他应该只是想想,还不到执行的阶段,索性就把话摊开了说,让他死了这个心比较好。
这样想着,贺卿便将视线转到了顾铮脸上,与他对视。
顾铮见她在这件事上对自己竟全无一点信任,不由无奈道,“我知道自己从前行事不妥,不免让殿下不敢相信我。但这一次,我的确是仔细反省过,也渐渐明白,殿下为何会对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不满了。我虽然有过错,可待殿下的心是诚的,殿下总要允许人改过吧?”
贺卿道,“过去的事,我从来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眼下这事却不能不管。顾先生说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我也好奇的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若说对了,殿下就肯信我?”顾铮追问。
“若你真的能说一二出来,我自然也肯相信你是真心实意反省过,而且想明白了。”贺卿道。
顾铮便道,“世间千千万万,大部分人所求的,不过是男子的爱重喜欢,谓之终身有靠。我也是个大俗人,所以从前也只这样看待殿下。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殿下想要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等闲易变的喜爱,而是尊重。”
这种尊重,不是普通男人把妻子供起来的那种尊重,而是真正的,打心底里觉得彼此都是独立的人,承认对方的优点,赞同对方的选择,支持对方的理想,即使不赞同,也不会急着反对。
它建议在信任上,但又比信任更高一筹。是两颗心之间的奇妙反应。
世间男子大多怜惜女子,许多人愿意替自己心爱的人遮风挡雨,护她们一世周全,免使她们忧愁劳苦、流离失所。这样的爱,很难说不好,却与尊重没什么关系。因为从根本上,这所谓的“担当”,就是把女子视作“弱者”,仿佛她们离了自己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