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熹清了清嗓子,轻声道:“雨越发大了,你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你除了这个,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沈绿绮的声音低低的。
顾明熹飞快地道:“阿绮姐姐我错了,我不想狡辩,我不该欺骗你,我是个大混蛋,罪无可恕,但是……”
他的语气是那么温柔,“我喜欢你,这一点,是真真切切的,从头到尾,始终没有虚假。”
“为什么要骗我呢?顾公子,你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无所不能,这么多年你一直骗我,为的是什么?”雨丝从她的眼前落下,她的眼眸浸透了这春夜的水,幽深哀婉。
顾明熹有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脸,但是他的手抬起来,又放回去了。手都湿透了,一点儿不敢碰触她。
“我若说,我与你是前世宿缘,我从很早以前起,就念你至深,处心积虑,只想博你欢心,你信么?”
沈绿绮望着他片刻,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是,时至今日,我才省悟过来,早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当时总疑惑我运道好,仿佛有菩萨保佑我似的,却原来,是你在暗地里一直帮我。”
她这么说着,顾明熹却觉得她的语气不对,顾明熹有些不安,嗫嚅道:“那也没什么,你是我的夫人,我自然应当爱护你,可惜那时候我还小,不能娶你回家,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心里很不舍的。”
“那个时候,我当你是可怜的表弟,爱护你、怜惜你,却想不到原来还是需要你来保护我,顾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无知?”
“没有。”顾明熹目光坦然,直直地望着她,“你明明知道的,我并不会那么想,我对你的情意如何,你应当知晓,可苦说这样的话来刺我的心,阿绮,这世上,唯有你,能令我花费无数的时间、无数的心思来讨好,我甘之若饴。”
沈绿绮沉默了良久,忽然把手伸到顾明熹的面前。
“当年我母亲把我的玉佩给你,如今你还带在身上吗?”
“自然是带着,我片刻不曾离身。”
“还给我。”
顾明熹本来想说“不”,但是,沈绿绮那样望着他,她的目光仿佛是最柔软的水、又仿佛是最坚硬的冰。
夜色中的她,那么美丽、又那么脆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月光。
顾明熹默默地把那块翡翠玉佩从贴身的胸口摘了下来,放入沈绿绮的手中。
那上面带着他身体的温度,是滚烫的。
沈绿绮紧紧地握住了一下,而后,摔在了地上。
玉碎了一地。
顾明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
沈绿绮退后了两步,用温和而平静的声音道:“当年,我母亲将我许给了卫家的表弟,你既不是他,你我之间,也无所谓瓜葛。顾公子,多年来,感念你的照顾,你骗了我,我也不再怨你,自此后,情同陌路,勿相见、勿相念。”
她言罢,转身离去,不再回头。如同前世,总是留给他一个清冷的背影。
她进了屋子,门和窗都阖上了。
顾明熹在雨中伫立良久,而后慢慢地蹲了下来,在地上地摸索着,把那碎掉的玉佩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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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过不多久, 柳氏知道了顾明熹的真实身份,惊呆在那里, 半晌都不能言语。
好在柳氏是个干脆利落的, 不过半天就回过神来,也不去啰嗦那些缘由, 按着沈绿绮所说的,把顾明熹前头送来的一百二十八担嫁妆, 连着那两对白鹿和大雁, 一起抬了出去,放到了大门外头。
顾明熹也没有争辩什么, 默默地命人收拾回去了。
沈牧几乎发狂, 一边心疼那如山的珠玉绫罗、一边震撼于顾明熹的身份, 一会儿悲、一会儿喜, 疯疯癫癫的,叫嚷着要赶紧把沈绿绮送到顾家去。
直到柳氏大怒,把他按在地上暴捶了一顿, 他这才又老实了下来。
柳氏去见沈绿绮,本待安慰她。
沈绿绮的脸色瞧上去虽然比从前更白了几分,但她目光清亮,神情恬淡, 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反而宽慰柳氏。
“母亲,原先是我迂腐了,白白耽误了这些年, 还让母亲为我忧心,大是不该,好在如今明白过来,也不算晚。母亲但放宽心,凭我的容貌,要找一户殷实厚道的人家原也不难的,待过了这段时日,我心绪平复了,还要劳烦母亲替我相看。”
柳氏纵然有千言万语,都被沈绿绮这一番话给堵住了,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其实她也知道,哪里能如沈绿绮说的那般轻巧呢,那位顾四公子,岂会如此轻易罢休。
但她看了看沈绿绮,又把话都咽下去了,只道:“好,都依你,你好生歇着,别想太多了,日子长着呢,我们以后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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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六,建元帝的妹妹、永嘉长公主十五岁生辰,因是及笄之年,顾太后格外重视,在宫中摆下了盛宴。
沈绿绮也收到了帖子,还是永嘉公主亲自写的,虽然语气傲慢,但意思却很明确,让沈绿绮务必赴宴。
柳氏担心不已。
沈绿绮却淡然:“母亲,您想想,既然那位顾四公子那般喜欢我,我仗了他的势,这宫里,谁敢得罪我呢,连公主都不能,我怕什么。”
柳氏这下倒是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咳,阿绮啊,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豁达了,好吧,你说得也是在理,既如此,那就去吧,反正也是推脱不得的。”
因是宫廷盛宴,遵循礼制,沈绿绮刻意地打扮了一番。
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梳起了高高的娥眉鬓,盘缠如云,斜插了一只赤金莲花簪子。
她的秀眉是远山含黛、脸颊是酥酪凝脂,脂粉都不能再为她增色,唯有她的嘴唇,是一种浅淡的藕荷灰粉。于是,她在唇上抹了胭脂,那是灼灼桃花的红艳,更衬得她的肌肤白胜霜雪,近乎刺眼。
她穿上了一件紫色的曲裾深衣,恰到好处地显出了她的身段曼妙、腰肢纤纤不堪一握,所谓静女其姝不过如此。
因而,当宫人将她带进来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连端坐在上方的永嘉公主也望了过来。
永嘉公主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她的容貌明艳若春光,眉宇间带着雍容华贵的气息,她用一种高傲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沈绿绮。
那眼神如同芒刺。
沈绿绮螓首低垂,面色如常。
良久,永嘉公主挥了挥手,似乎连话都不愿意和沈绿绮说。
宫人带着沈绿绮在最偏末的位置坐下了。
此时黄昏了。十几盏半人高的琉璃灯高悬着,照得这华丽的宫殿宛如白昼,十二重满绣轻纱帷幕的后面,隐约能看见乐伎持着笙箫钟罄,席地奏乐,还有歌姬在帘后轻声曼吟。
陆陆续续地,前来参加宫宴的贵女们都来了。
她们都是这洛安城里最高贵的千金,权臣之女、王侯之后,她们依次上前拜见了永嘉公主,而后坐在一块儿,熟悉地说笑着。
没有任何人搭理沈绿绮,她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宫人们端上了各色珍稀菜肴,如同流水一般。
歌乐声中,宫中的舞伎翩然起舞。
说不出的花团锦簇好光景。
在这一片喧哗中,沈绿绮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神情始终是平淡的,恍如周遭的一切皆隔离在天边。
然而,有人偏偏不肯让她安宁。
永嘉公主忽然出声:“沈氏女,过来。”
沈绿绮知道是在唤她。她用优雅端庄的姿势立身而起,走上前去:“公主有何吩咐?”
永嘉公主斜斜地瞥了沈绿绮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给我斟酒。”
早有宫人捧了酒壶和酒杯在一旁候着,此时递到了沈绿绮的面前。
沈绿绮不作声,只是依言斟满了一杯酒,双手奉予永嘉公主。
乐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下面在座的贵女们窃窃私语着,眼睛都望向这边。
永嘉公主接过了酒杯,并不饮下,而是在手中把玩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绿绮:“我之前听说四郎钟情于你,原本还不太信的,今日见了你的面,才知道是什么缘故,唉,原来不论多厉害的男子,都是这般肤浅,只看皮囊。”
沈绿绮抿着嘴唇,并不回话。
下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又大了一点。
永嘉公主继续道:“我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你这样的容貌,倒还是可以侍奉四郎的,他高兴就好。只要你日后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恪守本分,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若你仗着四郎的宠爱,无端就轻狂起来,那时候我可不会客气的。”
说到后面,永嘉公主的声音和神情都严厉了起来,她看着沈绿绮的眼睛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沈绿绮的嘴唇是苍白的,几乎连那胭脂都遮不住。她的神色却十分冷漠:“公主这话什么意思,臣女并不知晓。”
永嘉公主忽然冷笑了一声,把那杯酒泼了过来。
沈绿绮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那酒尽数泼到了她的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