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凝神,沾墨,落笔,缓缓写道:“吾乃兵部尚书之子。”
养成好习惯,落款。“常弘”。
一墙之隔。
累觉无爱的苏成之目光呆滞,几欲入睡,下腹的肠胃蠕动,传来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伸手捂了捂肚子。定是昨夜吃太好了,这卑微的穷人胃有点消化不良。
算了算了,先去茅坑,纾解一下。她将考卷整理好放进卷袋,刚起身准备和棚舍的监门官报备,脑海中就回忆起自己曾经在抄经馆帮人抄过的《科举述录》。
《科举述录》并非出自名家大师,金榜题名者之手,恰恰相反,它是一本杂谈,收录了十来篇落榜考生的考后小结。
一考生无比悔恨地写道:“人原有三急,但考试三日不能有三急。小解可将号舍外的黑桶挪入号舍自行解决。出恭则不行。若出恭,需提交卷袋,由棚舍监门官审核无误后,发厕筹一片,带去厕屋。至此皆可行,唯待吾取回卷袋,意欲继续答题之时,惊察卷袋上有一大黑圈,以作出恭记录。”
苏成之不明白,这五谷轮回,天经地义,为何要以黑圈示之。照着晋朝儒生追求名声的做派,无论这卷袋内的答卷是如何的满腹经纶,如何的才气四溢,审考官定是连拆卷都不愿拆,直接作废卷处理了吧!
腹内乱响,一通乱舞。不行,憋不住了。
苏成之抄起卷袋快步走了出去,她内心一半是绝望的呐喊:请你争气点,憋住;一半是自我宽慰:没事,你本来就考不上。不影响大局。
出棚舍,沿着一条石径走莫约百十来步,视野徒然变得开阔明亮,可以看见远处的宫墙,刷成朱红,广阔的宝蓝色天空,青绿色的瓦片,屋檐上翘厕屋在一片翠绿林子中央,连着一长排,等棚舍监门官领着苏成之去到的时候,她已经是一脸菜色,全凭意志力死撑。她一溜烟就跑了进去,解开里裤的带子……
许是快到交接时间了,棚舍监门官着急回去,他并没有等苏成之就先一步离开了。
等苏成之出来的时候,自然是四下空无一人,宫深院冷,林子深,寒意浓,本就是路痴的她绕来绕去也找不到出口,心下难免开始发慌。
长时间未归,便有作弊嫌疑,晋朝是如何审案她尚不清楚,可是只要被锤了作弊,那可是腰斩啊!
她兜兜转转,终于拐到一小径,外有阳光打入,一片金光,都快闪着她的眼了。
出口就是这了!苏成之快步走去,这的确就是林子通到外界的一条幽径,但不是她来时走的那条。许是因为着急,她并没有低头看路,刚好走出时,阳光照的她眯起了眼睛,她一脚踩在一块小石上,失了平衡。
苏成之那单薄的小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她挣扎了一下,尝试着用手先着地。
“哎呦!”苏成之的手先在石板砖上擦了两下,手心发红,还划出了一些细细的红痕。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的六合靴,日光的照射下还有一点点的反光。苏成之一下子就联想到,这靴子的缎面,一定混入了少量的银丝,不然达不到反光的效果。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银丝,弘文贡院棚舍外,九月九制举第一日。便只有可能是五署的国子监,御史台的监察,以及负责出卷的太傅。
“哇!”一颗眼泪半真半假地被苏成之挤了下来,她赶紧恭恭敬敬地双膝并拢,也顾不上手疼了,伸手就环抱住了那人的小腿。“在下没有作弊!大人!”
“在下只是出恭迷路了!”那人听到“出恭”二字时,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抬腿将脚提了出来。
靴子怎么自己走了?苏成之下意识膝盖往前挪了挪,又想继续一把抱住。
那人嫌弃地又往后挪了一步。
这下苏成之懂了。她赶紧说道:“大人!您别看鄙人一介布衣,在下铮铮铁骨,如厕完从来都是会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啊!”
“嘘。”
“?”苏成之顺着六合靴往上看,是一身白色绸缎圆领常服,前襟用水蓝色,银色,金色丝线勾勒出一幅若隐若现的朱雀图,真真是好看呐。那人的脸逆着光,发带堪堪绑住上半截头发,下半截的墨黑长发随意的或落在肩后,或落在衣襟之前。
只是这天时,虽是入秋,却也未及下雪的温度,临安干燥,更没有南方湿冷一说。怎么这人就披上白裘了呢?体质寒凉?
那人从衣襟中掏出一块折叠成方形的帕子,递了过来。
这手……似寒玉,骨节分明,白净修长。就是再仔细一看,指尖泛着淡淡的紫色,手背上还有血管浮起。这般病态美手,真真算得上是晋朝甲等了吧!
曾有一西域胡人过临安时,入“成贤”花重金请苏景文翻抄一汉书。
虽是汉书,用的却是前朝流行的狂草,书封虽用马皮包着,却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出内里的破旧。苏景文捋着胡子试探了几下,发现那胡人根本不懂汉字后,直接将汉书甩给了苏成之,由她来翻抄。
那会儿苏成之还贴心的在翻抄订装好后,为此汉书提笔取了名字《胡地草石录》。
有一种慢性中毒是极其容易背诊断为体质寒凉,体弱怕冷。只要……
苏成之将帕子取下来,那人是横纹掌,手心的横纹纹路并不清晰,细细的纹路后天生长开来,交错纵横,有要散开之意,明明指尖是泛着不健康的紫色,手心却隐隐透出丝丝红色,这不是简单的体质寒凉或是体弱缺血导致的,是慢性中毒!
完了,都怪她这脑子一天到晚记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啊。
“大人,在下……膝盖,膝盖甚疼。”苏成之又很没自尊地偷偷将手垫在地上,对着手背假意磕了一个头,“如果您能指下壹号棚舍的方向,那在下真真是感激不尽。您也看到了,鄙人不争气,出恭了,这卷袋也无考官会愿意查看,真是没有作弊之需啊。”
那人似是思索了一下。“起身吧。”
“谢谢大人。”苏成之赶紧起来,就准备开溜。
才刚迈一步,就听见那人说:“反了。”
“!”苏成之又调转一个方向准备离开,偏生她又是个嘴巴上没把门儿的,想着这人虽位高权重,又是递帕子,又是给她指方向,最重要的是也没抓她去见国子监,多说几句就当是感谢了,毕竟自己也受了三年晋朝儒生风气的洗礼,礼尚往来,乃是应该。
“大人,将绿豆细磨成粉,再自行混入药中服食,能够抵御寒凉。”
话毕,苏成之怕这位大人拦住她继续盘问,脚底抹油就跑开了。
留下那人倒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作者有话要说:
*厕筹:一种蜜汁竹片,古人用此擦屁屁。
李经:若我放着不管,她一个人可以自己演多久?
成之:( ̄^ ̄)ゞ
第5章
直至一力士自老远就扶着巧士冠跑向他。
“太子殿下,可苦的奴才一顿好找。”力士喘着粗气,“您,您赶紧回殿内避寒吧!”
“跪下。”李经神色似水,波澜不惊的看着那宦官。
那力士楞了一下,不过好赖也是人精,二话不说就重重跪了下去。
“都怪老奴一着急说话不带脑子,殿下的行踪,不是老奴有资格揣摩的。”他朝着自己的左脸打下一巴掌。
“都怪老奴是个肚子没墨水的,说话逾越,老奴真是该死。”他又朝着自己的右脸打下一巴掌。
“跪至戌时。”
那力士又重重的把头磕在石板砖上,不敢抬起来。“谢殿下开恩!”
待到李经离开后,高力士才将身子打直,他的神色早已与方才截然不同,怒意,不屑,交织着,布满了他的脸。“一个傀儡太子,真真是好生嚣张!”
而后,高力士又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下裳。
站在宫墙拐角内的李经抿了抿嘴角,神色不明,走了出来,看着高力士即将走出他视线的背影。“一盏茶的时间都未到。”李经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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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申时,苏成之递交卷袋,调整好心态,掮着两个书篮,龟速挪动,走走停停,倒是赶在酉时前,出了弘文贡院。
她没有看到,自己一转身,交卷处的官员瞥见她卷袋上的大黑圈,就随手将她的卷袋放进了废卷筐中。
落日西下,弘文贡院的宫墙上被渡上一层暖色。
“爹,娘!”苏成之老远就看到了她家糟老头子,她放下掮着的书篮,深深的喘了一口大气,终于不用掮这几十斤的书篮了!
苏景文和刘晚会听到了苏成之的叫唤,在远处激动地挥着手。
苏成之也激动地挥起了手,疯狂暗示。
苏景文和刘晚会看见苏成之挥舞的手,又继续激动地挥舞着手。
双方有来有回。
几口茶的时间过去了。……我都行,都可以,随便,好。苏成之认命地掮起书篮。
是日夜,苏成之就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发起了低烧。她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豁达和放得下,她引以为傲的记忆能力,她的平日里用不完的小聪明,似乎在这场九月九的制举初试中未起到一点作用。梦里全是真正的苏成之在弘文书院参加制举的模样,他腰杆笔直,落笔有神,双眼放光;他的考卷,工工整整,毫无涂改,连誉录的官员都为其所写流露出惊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