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成之的右肩一重,又被常弘推到了最前排。
本场的两只公鸡分别被放在左右两个大竹篮里,它们的鸡冠都相当的红艳,一只羽毛呈灰白色泽,看上去毛发稀疏,干瘦干瘦,正窝在竹篮内打盹;一只羽毛乌黑发亮,浓密厚重,一双鸡眼炯炯有神,鸡爪时不时刨地。
“押注押注!赢一回三!一把致富!”一光着膀子,肥头大耳的男子高声叫道。
苏成之的视线被他吸引过去,发现赛场边上还摆着一张木台子,有人在负责登记押注的账目。脑海中回荡着男子的那句“一把致富”,眼中不自觉地透露出渴望。
常弘似是接收到了她的眼神。“想压啊?”
苏成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想压就压,就烦你们儒生这种畏首畏尾的温吞性子。”常弘是急性子,话毕就一把捞过苏成之,想带她去排队。
“等下,等下!”苏成之被常弘的手锢着,可难受了,她挣扎着。“我没有钱!”
“没有钱,”常弘说话故意慢悠悠的,“你还想压啊?”
苏成之看着常弘没有说话。
常弘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手心,上上下下地抛着,眼神却故作漫不经心的看着苏成之头顶上那个小发旋儿。
苏成之就比较直接了,她专注的看着那锭银子,在空中来来回回的划过。
常弘表情桀骜,那股子欠扁的邪气真是压都压不住。
常弘说到一半,没说出口的话……偏生苏成之理解到了。
他想……欺负她。
苏成之心里咆哮道:“狗东西,王八蛋,臭恶霸,不要脸!我乃风高亮节苏成之;铮铮铁骨苏成之;堂堂正正苏成之;清清白白苏成之。休想用一锭银子来折辱她的儒生气度……要是,要是执意要折辱她,那至少,至少得有两锭银子!”
可她面上又堆出了几分真诚,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常弘,那表情好不委屈,软声软气道:“求你了。”
“!”常弘只觉得莫名其妙,轰的一下,脑子里有东西炸开了,他的脖子都泛起了鸡皮疙瘩,耳垂也发红了。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他大姐都不会这样说话!他只是想欺负苏成之,让苏成之认他做老大罢了!这儒生,好好一男儿,怎么能动不动就求人呢!
求人就算了,他这是,他这是在撒娇吗?常弘对这感觉不明所以,心下只是替苏成之觉得羞耻。这儒生真是作恶不浅,害他浑身不适,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许是秋意尚未浓,又是正午炎日高照时,常弘只觉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后背隐隐出了层薄汗。他低头看着那个发旋儿,好似连发旋儿都变红了,怎么回事?
“啧。给你给你给你。”常弘像是甩烫手山芋般,嫌弃的把那锭银子丢给苏成之。“真是晋朝的模范儒生。”
苏成之赶紧伸手接住了那锭银子,你懂什么,能屈能伸乃大智慧,恶霸武夫,鼠目寸光!
苏成之不带犹豫,过去就想着直接将一锭银子压在了小灰身上。常弘在后头挑了挑眉,伸手拦了一下。“银子只是借你,你可想好了再押注。”
“不用想了。”苏成之心下有点不耐烦,多简单的事儿,好想把常弘的手臂一把推开,让她也威风一把,可惜就是推不动。
“压小黑,体格优势。”常弘试图商量。
“常弘。”苏成之顿了一下,“你在这斗鸡场,赢过钱吗?”
常弘勉强回忆了一下,沉默了。而后他默默把手放下。
没……没赢过。
不过没一口茶的时间,他又把手抬了起来。那表情,仿佛天下唯我最大,嚣张至极,这是常弘耍赖皮的前兆。
“不管,你不准选和我不一样的。”
话毕,常弘提着苏成之的手腕子,往右边挪了挪,往下一掰扯,那锭银子就直直地落在了小黑的押注区内。
斗鸡不选锦鸡,是苏成之偶然间翻阅《晋朝志》中所学。羽毛稀疏能够减少斗鸡时被对方咬住的机会。而干瘦并非就是无力;肌肉发达,健壮结实的鸡外观上呈现出的一定不是肥美。外观上精瘦的鸡,通常更为强悍,更为善斗,翅膀的拍打亦更为有力。只是它灰色的羽毛,让人视觉上先入为主的会将精瘦辨别为干瘦。
最重要的是,苏成之是一个小聪明非常多的人,她也自负自己是有鬼才之人。“赢一回三”,若是两方五五开,店家便会赔十,若想不赔,必定要增加人们压输方的比例。
一边是瘦丑安静,一边是肥美脱跳。“必赢”斗鸡场应是主要服务于常弘这等兵二代,他们的思维大多走直线,自然会以自己在校练场的经验为基准,优先选择体格大的鸡押注。那么体格大的,看上去更容易赢的一方,必定需要相对输更多次才能让“必赢”斗鸡场源源不断的产出盈利。
故,压小灰的胜算是非常大的。
可偏生苏成之压不了小灰,她只能瞪大了眼睛,生生看着那锭银子落在了小黑的押注区。
一股火气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苏成之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常弘凭什么要日日作弄她,她握紧了拳头,不自觉地微微张嘴喘气,眼睛都给气红了,眼眶内蓄起一汪泉水,波光粼粼,那模样,好生委屈,不知为何,常弘难得感到心虚,喉结上下滑动,欲言又止。
常弘年十五,这些年欺负过的儒生可谓数不胜数,他也没仔细记过,然,有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儒生最重风高亮节,腰杆笔直,两袖清风,还真没有儒生在他面前流过眼泪……
常弘只觉得自己手足无措,平日里,和校练场的兄弟们随便开开玩笑也会如此啊,怎么苏成之看起来这么介意?他想着干脆假意开开玩笑,转移一下苏成之的注意力,于是向来只会踢直球,情商毫无波动,一直在晋朝最底层的常弘摸着发冠说了句:“喘气啊?”
“就欺负一下也不行啊?”
“一生气就握紧拳头啊?”
“我做老大的还不能命令一下小弟了啊?”
苏成之哄的一声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常弘的声音在脑海中循环播放,飘荡。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她挥起拳头,常弘,我揍死你!
“咻。”重拳出击。苏成之的拳头甚至自带掌风,画出一道上抛的弧线,隔着黑色的劲衣砸在常弘肌肉发达的左胸口,在心脏的上方。
别说,还有点疼。常弘好像被下了蛊似的,只见他缓慢地抬起手,将苏成之的拳头整个包裹住,人也不恼,相反,还有些紧张,他将苏成之的拳头拿开,揉了揉自己的左胸口。
不知道常弘的脑子里装了什么,他隔了一会儿,暗自决定满足苏成之的自尊心以当作赔礼道歉,声音响亮的说了句:“啊,好疼啊。”
声音大归大,情绪却毫无波澜,连声调都没怎么变化。
常弘又撇一下隔壁那人,还是不理他。烦死了,他让步,他让步好吧?
“小灰就小灰吧。”常弘伸手又把那锭银子捞起来放回小灰的押注区,然后又偷偷的,小小声对着那个怒火中烧的小发旋儿吐槽了句:“真的是……”烦人。后面那两字他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因为即使挨了一拳头,常弘也还是不觉得苏成之烦人,也不觉得恼火,相反,他只觉得心里怪怪的,痒痒的,热热的,他好像很想亲近苏成之,很想和她做朋友那种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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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鸡王争霸赛,果然还是小灰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行吧。
是他一介武夫脑袋跟不上了,苏成之天纵奇才。
常弘抬手摸了摸鼻子,默默地看着苏成之一个人独自走在前面,不理他。常弘就这样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跟着苏成之。此刻的常弘,完全忘记了自己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堂堂“常家大魔王”,就因为惹恼了一个儒生,那儒生不愿理睬他,他还不紧不慢地,默默地跟着人家。
只是,都走了这么久了,苏成之怎么还不回头看看他呀。
原谅一下他呗。
下次小心点欺负你总可以了吧。
常弘自我宽慰,想着想着,竟然还忍不住得意的笑了出来。
哎呀,怎么欺负儒生这么开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常弘:怂怂撒娇。
成之:说谁呢!(表情超凶)
常弘:说谁心里清楚。(假装不经意间看了成之一眼,脸偷偷红了)
执子:忠犬の养成ing。
执子:憨憨弘还尚未察觉;还自以为是;还沾沾自喜。马上就要做忠犬了,紧不紧张,开不开心,刺不刺激?
第8章
兜来兜去,夕阳西下,一片火烧云。苏成之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
常弘看着她,背着个包袱,真真像及了他孩提时代——那时的小常弘偷偷做着武侠梦,想着仗剑走天涯,说干就干,偷偷出走,想要寻觅那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她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常弘回忆起自己幼时做过的蠢事。那会儿常府灯火通明,常武一边安慰着李如意,一边几乎是派出了兵部当日所有可以抽调的巡逻队伍,终于是在酉时,城门将关时,于城外不远处的羊肠小道上找到了背着大包袱,还意犹未尽做着武侠梦的小常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