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成之为求标准,写的是楷书,一笔一画,字迹清晰,保证让常弘看的一清二楚。
常弘只觉得惊奇,活了十五载,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常弘。”他小声地念着。
“嗯。是‘常弘’啊。”苏成之轻快地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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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八日未时,“成贤”苏老板是早早的将一屋子考生都赶回了客栈,叮嘱他们要早点歇息,检查书篮,切勿忘带东西。
他早早的关好店门,领着苏成之出城。
苏家乃普通布衣,和寻常老百姓一般住在城外,白日进城营生,下午出城歇息,日复一日。
今日城门郎看见苏家父子出城时,还往苏成之的怀里塞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小子,加油。”
苏成之把苹果塞进广袖里,作了一辑,“不敢当,不敢当。”
苏家坐落在海棠村,沿着村路有两排未到花期的海棠树。
刘晚会早已做好晚饭迎接他们二人,她今日日头就去菜市场挑了条鲫鱼,在瓷煲里注过半的山泉水,放入处理好的鲫鱼,打结的葱,姜片,切好的豆腐一起慢炖。摆在餐桌上的鲫鱼汤呈乳白色泽,又鲜又甜。
苏家一年也不过能吃上两三回鱼,何况这还是条足斤的大鲫鱼。苏成之知道,这是娘在鼓励着她,或许是良心发现,这顿饭她吃的内心甚是煎熬。
饭毕,她借着散步为由,独自去了村里的祠堂。
她从墙角拿起一蒲团,对着前面的灵位,轻轻跪了下去。
“对不起啊,来这里三年,我在抄经馆已经抄了不下十次九经用于借售,可是我所作的文章,的确是不过如此,平庸,无才。”
她回忆起三年前。
穿越而来时,苏娴之身着素缟,头簪百花,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其兄的床前。
彼时,苏成之已经离开了人世。
苏成之此人,从小体弱多病,却偏生在读书上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在乡里可谓是远近闻名,苏父一直盼望着他能够考取功名,倾尽心力地培养他。
苏家二妹苏娴之,自小也是个要强之人,奈何生错了朝代。在男尊女卑的晋朝,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得识字,不得走仕途。
苏父是正统儒生,不论苏娴之如何恳求,就是不肯带她去学堂,也不肯教她识字。
苏成之心疼妹妹,总是把正楷往小了写,偷偷省下些笔墨和宣纸,打着回家温书的名义从“成贤”带回各种书籍,趁着太阳下山前,把妹妹领进房门,亲自给她授课。
时间久了,苏景文自然是发现了。他内心煎熬,却从未戳破过。他常常,坐在院子的竹椅上,目光对着苏成之的房间,一个人慢慢地摇着蒲扇,低声呢喃:“怪我将你生错了性别。”
他当然也爱女儿。成之能做他做不到的事,那就随他们兄妹去吧。
“可是我还是很感谢你,无论是以‘苏娴之’的身份,还是以我的身份。”
那场高热来的又急又猛,烧了一连三日,当苏景文将城里郎中请来时,苏成之已经是大势已去。
他临走前往苏景文的手里塞了一封准备多时的信。
信里写到自己对于考取功名的渴望,亦写到对孱弱身体的厌恶。如他不幸离开,望其妹能替其参加科举。
如此欺君犯上之事,竟是苏成之的遗愿!
苏景文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后将苏娴之叫来。
作为穿越而来的苏娴之,几乎是不作多想就答应了在苏父眼里极其荒唐之事。因为她无法忍受,在古代,女人只能委身依赖一个男人,只能拘泥于几寸方圆之间。
从那天起,因着急病离开的人便是苏娴之,静心奋斗功名的人,便是活下来的“苏成之“。
继承了苏娴之记忆的她,心里感激苏成之,也努力过两年。
想到这里,她苦涩的笑了。奈何我本凡人。
苏成之慢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我答应你,最起码,会认真考到最后。”
说完,苏成之从广袖里掏出一个苹果,将它摆在灵台上。
“你小时候的玩伴,不读书了,今年在城里谋了份城门郎的差事。他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苏成之在月亮爬上天空时走出祠堂,转角就遇到了在门外等着她的苏景文。
“爹?”
“晚上不安全,真当自己是男孩子啊。爹当然得跟着你。”说罢,苏景文就牵着苏成之的手,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反正,夜色正浓,做父亲的牵着女儿的手,也不会有人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更夫:每天夜里敲竹绑子或锣的人。
第3章
哄着苏成之入睡后,苏景文和刘晚会便开始复查书篮。
这书篮刘晚会其实已经上上下下检查三次了,心里却始终是紧张的砰砰跳。制举,不是规定几年一次,而是完全靠老天赏运气。常举环节之繁琐,过程之磨人,十年寒窗苦读的考生有多少能走到殿试,他们这一生总共又有几次机会能够参加科举考试。天降制举,就是老天打开龙门,给你多一次跃过去的机会。
“老苏,等会儿再陪我上柱香。”
苏景文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他还故作镇静地反驳:“一晚上要上几次香啊?菩萨也得睡觉,你吵着她了,明儿她起不来保佑成之,你说怎么办?”
这一晚,对无数平民人家陪考的父母都是甜蜜又焦虑的煎熬。
书篮有两层。
摆在左侧的书篮上层整齐的摆满了笔,墨,砚,镇,纸,以及刘晚会亲手编织的红绳;下层则是放置了卷布,号顶,蜡烛,烛台,水筒,竹钉,锤子,以及苏景文托木匠新造的一个小搁脚板。
摆在右侧的书篮上层被刘晚会放进了一床填了稻草的布衾,一张麻布,一块竹编枕,一套青色布衣以供换洗;下层空着是用来摆放食物。
村里的更夫敲着竹绑子走过,还特意在苏家门口多敲了几声。是寅时到了。刘晚会开始进厨房里忙活了。苏景文隔着门帘喊苏成之起床。
苏成之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一片黑暗。再侧耳一听厨房传来的烧火声,莫约是刘晚会已经在忙活了。这一想也不好意思赖床,挣扎了两下就起来洗漱。
“老刘,快点!公鸡打鸣了,寅时都过半了!”苏景文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
“来了来了!”刘晚会一听,她也着急啊,谁不怕路上出点什么事儿,时间就不够了。她用布和小竹篓子将刚出锅的食物分类摆放,整齐地包好,再放进书篮下层。
这会儿,苏景文和刘晚会一人掮着一个书篮,苏成之也不敢磨蹭,三人一起出发进程。
天尚未亮,一行人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更夫提着烛台,上头的蜡烛烧着火,借着光,苏成之看到了村长一家人都站在村里生长的最粗壮的海棠树下,他们的面容若影若现。
苏成之心下有点慌,说好的制举,咋还带鬼片情节……
村长上来拍了拍苏成之单薄的小肩膀,寒暄了几句祝考词,便慢悠悠地领着人回屋去了。
刘晚会在进程路上更是随时小声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苏景文倒是没功夫说多余的话,但苏成之借着此时朦胧的天光,看见她爹额头已经覆了层薄汗。
“爹,嫌这书篮重啊?我帮你提。”
被戳破的苏景文脸涨成了猪肝色。这,这儒生的肩膀,本来就不是用来掮书篮的;哪,哪能怪嫌他力气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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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贡院,又称天下第一贡院。
贡院外已是黑压压一片。
“让让,让让!”苏景文弓着个身子,双手护住怀里的东西,一路往人群外移动,发带都给挤的散开了。
“爹!这里!”苏成之拼命地挥手。
“累死爹了。”苏景文小心翼翼地掏出怀里的卷袋,全家人一起围观。
卷袋的中央写有苏成之的名字,座位的字号,堂号,棚号。
刘晚会围观了一下,她不识字,又从书篮里抽出来红绳,小心翼翼地系上,示意苏成之低头,挂于他脖子上。
“爹娘就不陪你进去了,你要好好加油啊。”刘晚会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苏景文年轻时亦参加过科举,他认真的叮嘱道:“等下进去以后,人可以摔跤,卷袋不能着地。吃饭时把卷袋放进书篮,以免弄脏。睡觉时也把卷袋放进书篮,以免你流口水在上面。”
“第一日,爹娘不会来接你。第二日的申时爹娘会在贡院外等你,你若出来,我们便接你走。你若不出来,我们第三日的申时再过来接你。”
苏成之点了点头,刘晚会把书篮提上她的左右肩膀。“嘶。”苏成之的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她只觉得两股战战,几欲不能走。
苏成之咬紧牙关,她知道爹娘还在身后看着她,现在要摔跤了,能给糟老头子笑话一整年。
她迈入贡院门栏前,一脚抬得不够高,没迈过去,棉麻鞋踹在门槛上,痛得她脚趾不自觉的蜷缩起来,身子又前倾着,失去平衡的那一刻,苏成之忿忿地闭上了双眼。
救命啊!我的卷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