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他的嫡妻哭成了泪人,此前她只要流一点泪,他都要心疼的向她妥协。
他想着,她是他藏在心里好几年的人,她嫁给他是享福的,不是受委屈的。
然而纵是受委屈,也比被他牵连着砍头强。
他去杀了那恶妇,既然杀了一个人,同样是死刑,他便不介意再多杀几个。
那恶妇的女儿曾欺负过芸娘,杀!
那方家的恶仆曾讥笑过他,杀!
那侯爷的妾室们曾让阿娘受委屈,杀!
那生了他,却没有担起疼妻顾子的侯爷,杀!
他知道芸娘是能给自己找乐子的人,等他被砍了脑袋,过上几年,她又能寻一个对她好的人。
她聪明,她嫁去新的人家,她也能自保,也能过的好。
他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冷冷道:“与旁的事无干。和离书已签,你若赖着不走,便是自寻轻贱。”
她哭着摇头,一字一句道:“你娶我的时候,说夫妻一体。你胆敢骗我!”
她一把抽出发髻金簪,只电光火石间,那金簪已扎进她的掌心。
他惊的面色煞白,合身扑上去要夺了金簪,她已一咬牙,急速的将金簪划了下去。
鲜血似蔷薇花一般泼洒了出来。
第531章 下药(二十七更)
簪子划的深,掌心鲜血立时染红了整个手,掉在朱红鸳鸯被面上,仿似整个被面都是鲜血染就。
新婚未过,和离已说过两回。
芸娘盯着她的夫君,咬牙切齿道:“什么叫夫妻一体。你伤,我伤。你死,我死!”
殷人离身子一晃。
他在和离书上签下名字的时候,他曾想到各种她的应答。
她在感情上任性、看重尊严,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匍一收到和离书,该会大怒。
紧接着她应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收拾了包袱离开。
或者她扑身前来,使出笤帚、瓷枕什么,将他打成猪头。
他的预想里没有她要与他“同伤,同死”。
他一把抓住了床帐,在他要上前抱住她之前,逃一般的出了厢房,只任着他身后那嚎啕声却越来越大……
殷宅的院里静悄悄一片。
因着两位主子之间起了下人所不知的嫌隙,继而还见了血,下人们大气不敢出,唯恐又惹的主子心烦。
彩霞为芸娘包好掌心伤处,忧心的规劝着:“姑爷手上受了伤,姑娘怎能也去凑热闹……”
芸娘肿着眼睛靠在炕头,看着地上那封已溅上血的和离书,将早先已追问了五遍的话又问了一遍:“阿蛮可回来了?”
彩霞收了药油等物,出了厢房,过了两刻钟,方进了厢房,同芸娘道:“阿蛮将将回来,他没追上少爷,也不知少爷去了何处。姑娘可同阿蛮还有话说?”
芸娘起了身,弯腰捡起地上的和离书愣愣瞧了会,吩咐彩霞将阿蛮请进屋里。
彩霞忙规劝道:“阿蛮怎能进主子房里,若少爷瞧见,指不定又要往心里去。”
芸娘长吸一口气,低声道:“这个时候,顾不得这许多了。”
等阿蛮同彩霞两个站在她面前,她亲自上前掩紧房门,关了窗户,方正色道:“殷郎下了必死之心,他要去血洗方家。”
她没有拐弯抹角。彩霞和阿蛮是她要用的人,她必须说清楚其间利害。
两名下人果然露出震惊神色。
她续道:“你们虽跟着殷郎良久,然从今日开始,一切要听从我吩咐,否则便是送他上死路。”
她转头看向阿蛮:“你可愿意眼睁睁看着你家公子赴死?”
阿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仓皇道:“少夫人是要小的以死明志,小的心里只有公子……”
芸娘点点头:“如此便好。你想救他,只能同我一头。”
她吩咐道:“阿蛮,去寻他回来,告诉他,同我最后吃一餐饭,我便如了他意。”
阿蛮忙忙领命去了。
她转头看向彩霞:“去寻软经散,大量的。”
彩霞点头去了。
她闭目思忖。
她要与殷郎同伤同死的决心都未撼动他的必死之心,可见他要同她和离,是下了决心的。
她知道他怕牵连她。
然而他太小看她了。
莫说此事并非只有死路,即便是真的只有杀局,她已是活过两世的人,她已赚了十八年,她对死亡何惧之有。
阿妹的亲事已定,高俊对青竹一心一意,她又有个公主的名号,自保无碍。
阿娘已还俗,刘铁匠对阿娘痴心一片,迟早会打动阿娘。也无碍。
她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无非便是陪着殷郎同死罢了。
然而她不能陪着他死。
她要陪着他活。
她可以在当赠姬中死去,那是她为民为国,慷慨就义,死得有价值。
她可以在赚银子中过劳死,那是她为了所爱之物,也算死得其所。
然而她不能同她的殷郎为了一个从内到外腐烂到根上的侯府去死。
不值得,太不值得。
殷郎的阿娘已在侯府中赔上了一条命,跟随而去的还有知情的下人。
没有继续将好人的命再赔上去的道理。
便是做买卖,她李芸娘也没有这般的亏本做法。
日已晌午,外间天色渐渐阴沉。
阿蛮还未寻回殷人离,彩霞先抱了一包药粉回来。
她不知芸娘的打算,只小心试探道:“姑娘要将药粉下去哪里,奴婢来做。”
芸娘摇摇头,低声道:“我自有打算。你速去李家,将所有人都搬来隔壁宅子。去铺子里将哑婶和石伢也带过去。”
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她必须要保证手头上随时有人用;要将李家人放在她眼皮底下看顾着,保证娘家的事情不用让她分神。
外间天色越加昏暗,未几,小丫头前来摆了饭菜。
芸娘起身重新净了面,匀了妆粉,换了衣裳,看着外间渐渐暗的瞧不见一丝儿光亮,方起身点燃灯烛,解开软筋散的纸包。
灰白色粉末被混进饭菜中、酒杯中。她再思忖了片刻,混进床榻边小几上的茶壶中。
余下的她装进荷包里,塞进高柜里。
将至一更时,隔壁李宅有了动静。
未几,青竹带着晚霞深夜串门,抹着汗珠子道:“阿姐说让搬家便让搬家,竟一日都不能缓上一缓。”
她边说边跨进房门,瞧见芸娘的面色,惊呼一声:“阿姐,你怎地了?”
芸娘将涌到眼底的泪花儿逼退,只借着铜镜望去。
镜中的人有些陌生,面色苍白的没有一丝儿血色,眼中却是带着狠厉和决绝的。
她想着晚间要实施的计划,取了口脂细细涂在唇上,方挤出一丝儿笑同青竹叮嘱:“明日带着晚霞同石伢早些过来,阿姐请你们吃酒。”
青竹见她此时气色方好些,只以为芸娘要为李家人接风,便应了下来,陪着芸娘再坐了会,方起身离去。
三更时分,外间树上老鸦嚎叫了两声,她熟悉的脚步声渐渐到了厢房前,到了门口时,再没了动静。
她缓缓站起身,脱去最外间的常服,只露出贴身的单衣,在铜镜中最后打量一番,方缓步上前,拉开了房门。
夜色中的青年站在门边,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只两日间,他便憔悴的不成样,仿佛她当了赠姬逃离重伤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他的模样。
那时的殷郎,想着将她从阎罗王手中抢回来,同他好好的活。
此时的殷郎,想着将她撇开,他自己去死。
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她被风吹迷了眼,转头拭了眼角泪水,方看着他道:“你要同我和离,是不是因为你同方家之事?”
他几乎立刻摇了头。
她追问他:“是你不再喜欢我?”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他怎能说他不喜欢她。
他是她的妻,是他想一辈子都护着的人,是他想要生儿育女的人,是他拼死救回来的人……
他艰难的点头,冷着声道:“男人三心二意,多么正常。”
她点点头,脸上浮上一丝儿笑:“极好,如此你我之间断的清清楚楚,也不算冤枉。”
她闪到一边,做出个“请”的姿势。
等他踌躇着终于跨进门,她方紧掩门,眼神灼灼道:“我不纠缠你,你陪我用最后一顿饭,我便拿了这和离书,去衙门备案。”
他的眼神从桌案的酒菜,转去了她受伤的手边,最后落到了她面上。
他的心突突跳的极慢,贴着他心房处,有一叠厚厚的字据。
那些字据,除了地契,便是他在各个铺子里同旁人合股的契书。
这些字据里原本有他的名字,今儿一日,他已在落款处,改成了她的名字。
如此,即便是他身死,她也能衣食无忧。
他想着,这一生他能留给她的,其实没有什么。他留给她的,是她不缺的东西。
然而他除了留给她这些,也没有旁的东西了。
他将字据从衣襟里掏出,放在一旁案几上,摇了摇头,道:“酒菜便不用了,你好生歇息,明日为夫……我去衙门备案和离之事。”
话毕,转身便要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