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溪白还未从她是秦雅这一认知中醒来,什么秦舒秦家于他而言,都不重要,那不是他关注的东西,他只为这一刻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遗憾而疼。
是的,遗憾。
为父母薄情遗憾,为姐妹相争遗憾,为那一世争斗遗憾,为已经鸟兽散去的秦家遗憾。
“当年秦舒名动京城,声名尚在我之上,惹来不知多少王孙贵族的爱慕,可你知道吗?正是这样一个生如天仙的人,却有着蛇蝎心肠,她想攀附权贵荣宠无双也就罢了,却又贪恋追捧,玩弄感情,游刃于各色男女之间,拿捏人心,要人臣服于她裙下。那些年,京中败在她心计之下的男男女女不知道凡几,最最可怜的,当属我那长姐秦婠。”
提及此事,陶善行蓦地攥紧帕子,不堪回忆的过往掠过脑海,她双眸一闭,将这段抹去,道:“不说她了,关于我的过去,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只要你问得出,我便答得出。包括我出家之后的日子,南华山的景致,南华庵的凄凉,庵中师父与众弟子的法号,每日修禅的功课,我通通都能告诉你。你说吧,还要我如何证明?”
穆溪白紧紧盯着她,宛如要从她身上挖出无尽过去。秦雅是过去,陶善行是现在,他思慕过秦雅,爱着陶善行,挣扎多年,矛盾许久,最终仍落于一人身上。她问他信不信,可到如今,他信与不信又有何意义?
若是从前,他若信,她就是唯一所爱;他若不信,她也依旧是他所怜所爱的眼前人,但现在……
“我没什么可问,我对秦雅所知亦不深,只是心头尚有个疑问,你若是她就正好,我想问多年了。”他摇了摇头。
“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当初落发为尼,是因不满与我这桩婚事,还是因为别的?我想知道,你当年心里爱的人,是谁?你为这个男人,又做了什么?”
只这一句话,就叫陶善行哑口无言。
穆溪白落寞自嘲笑笑,道:“我现在相信你是秦雅了。你说秦舒工于心计,擅长拿捏人心,那你呢?你又比她好到哪里?”
陶善行早该想到的,他既对秦雅用情至深,当初南华山发生的事,他又怎会没有调查清楚?
六年前南华山的法会上,她当着一众权贵之面以自己为证,痛陈秦舒所为,以后半生幸福为代价,才将秦舒拉下神坛,她以为那六年的青灯古佛病死清秋已是惩罚,但如今看来那惩罚已是佛祖垂怜。
真正的惩罚是现在。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要将我与秦舒相提并论,我是不肯的。”沉默良久,她才道,“我落发为尼,不只是因为与你的婚事,还因为我与秦舒宿怨,你既然问得出这个问题,应该也打听清楚了,若非秦舒,原本嫁入镇远侯府的人,是我!”
镇远候府的小侯爷沈浩初,她长姐的夫婿,如今京城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谁又想得起六年多前,被沈浩初藏在心尖上的人是秦舒呢?他与所有被秦舒蒙蔽的男人一样,非她不娶。可对秦舒来说,他只是她无聊时的消遣,是她想要抓在掌中把控的人心,以便在往后岁月里还能加以利用,她看不上当时的沈浩初,从未想过要嫁予沈候。
可……就是这个被秦舒视如敝履的人,却曾是她放在心上数年的少年。她也曾与穆溪白一样,因得那人偶尔馈赠的温柔而念念不忘多年,以至为了这段求而不得的姻缘铤而走险,给沈浩初下了局,欲借落水之险逼他相救,让他顺理成章娶了自己。
秦舒毁了这个计划,只因秦雅是处处与她为难的妹妹,若然秦雅嫁入沈家,日后她就再难拿捏沈浩初,于是秦舒将计就计设下毒局,竟让最无辜的长姐秦婠失足落水为沈候所救,再嫁进沈府。
所以她恨,恨秦舒毁了她的姻缘,也恨这十六载朝夕累积的点滴宿怨,恨秦家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环境,恨生父继母为了金银要将她嫁予纨绔,毁她半生幸福……
那时候的穆溪白,是个声名狼藉的纨绔。
“是啊,六年前我喜欢沈候,我喜欢得明明白白。我确非贤淑,一直都疯,但我也不屑与秦舒之流相提并论。”她说着笑了笑,问他,“那你呢?你明知我为人如何,怎又对我数年不忘?”
“若无穆家求亲,只怕你也不会落发出家,对吗?”
陶善行不语。她是恨极秦舒,也痛苦不能嫁予心仪之人,穆家的亲事不是她玉碎瓦破的主要原因,却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嫁予佟水纨绔,半生无望,不如拼却所有一解心头恨。
那时的她,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你一直对我心怀愧疚,以致念念不忘?”
“大概吧。”他淡道。
“那陶善行呢?现在站在你眼前这个陶善行,嫁你为妻的陶善行,你说过以真换真,说过要与我做对真正夫妻。”
陶善行再度站起,走到他面前,仰头问道。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你是秦雅,不知道你爱着别人,不知道你曾经为了另一个男人豁出所有,不知道你也工于心计。我以为我眼前站的,只是个天真善良的山野少女,如你闺名一般,可你不是……”穆溪白说着便见她泛红的眼眶中滚出泪来,他便再说不下去。
他知道,这一番话,比前面所有的言语都要伤人。
泪是烫的,心是凉的。
他否定了她的所有,否定了这半载夫妻情分。
“所以,不论我是细作还是秦雅,你都打定主意与我和离,对吗?”她抹去泪水,狠狠吸了下鼻子,道。
“是。”他回答得干脆,拂袖转身,不敢多看她此刻眉眼,只绝情道,“晚些时候我会将和离书送来,祖母和母亲那边我亲自去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离府。”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踏去,身后陶善行忽又叫住他。
“等等。”她站在寝屋内,垂头看着地面,只道,“穆溪白,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我做过恶事,付出六年韶华病死佛前的代价;我六年前喜欢沈浩初,六年后我心里只有一个叫穆溪白男人;你以真换真,要与我做真夫妻,我愿意。”
她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屋子却尤为清晰,如金石掷地般,响在他心头,震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又暖了胸烫了肺,几欲成泪。他手在腰前紧攥成拳,唇抿作线,恨不得转身将她拥入,可最终也只化眸间几缕红痕。
“我只问你,你此时与我提和离,是出自本意,还是因为怕你穆家之事牵连到我?若是后者,我愿意与你穆溪白刀山同行,火海共赴,我非善者,却也绝不临危偷生。你可愿?”
山刀同行,火海共赴。
多动听的誓言。
这确是秦雅生而便存的刚烈个性,也是属于陶善行的温柔坚持,叫人如何不动容。这是他的秦雅,也是他的陶善行,他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正是因此,他更不能留下她。
这场灭顶灾难由他而起,怎可将她牵涉入内?
穆溪白眼已泛红,唇边嚼笑,声音却仍是冷的:“你多心了,穆家不会有事。”
语毕,脚步仍是绝决离去。
“穆溪白!”她又是一声疾唤,语气已冰凉透骨,“你可想清楚,今日你踏出我这门,来日不论如何,你我夫妻缘尽。”
穆溪白在珠帘前驻足,纵心内翻江倒海痛不可扼,他仍未转身,不过片刻,他依旧拨帘而去。
留给陶善行的,只有一串细碎珠帘撞音。
EMM…………
大年初二,祝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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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和离
榴姐听到二人和离的消息时,陶善行已经独自在屋里坐了半日,任由身上温度一点点消散,手脚冻到麻木,背上那一袭斗篷再兜不住丝毫暖意,她方起身解开这件穆溪白的斗篷,随手扔在床上,朝榴姐开口:“我与穆溪白夫妻缘尽,收拾东西,明日归家。”
“娘子……”榴姐乍闻此耗只觉惊诧,走到她身边既想问个究竟又想安慰,却见陶善行神色如常,面上无丝毫异状,只那眼中寒光,像昨夜的雪,夹在雨里落下,全成了冰珠子,化去后了无痕迹,只余满城寒意。
榴姐也不知从何问起安慰起,纵观出嫁这半年来,陶善行是个主意极大的人,面上喜笑怒骂皆非心中所思,她的想法,几乎没人看得透。
“时间不早,收拾东西吧。”陶善行已取来自己袄裙换上,很快梳洗完毕,着手收拾行囊。
时过正午,留给她收拾的时间并不充裕,但她嫁入穆家才半载,东西添置得并不多,大部分还是出嫁时的嫁妆,都是些死沉沉不易搬的家什物件,她不准备带走,只让榴姐主要收拾金银首饰衣裳并她日常所用的细软之物。
两个人避口不谈穆溪白,在凌辉阁里窸窸窣窣地收拾着,天擦黑的时候已经收拾出几只箱笼,齐刷刷叠放在凌辉阁的正厅里。穆溪白人在归愚斋,听说大清早就突然发难,将商时风并他两个亲信一起拿下,秘密关往他处,也不知要做什么。入夜时分,他才遣观亭给陶善行送来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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